石磊著 学林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

叶浅予、戴爱莲、叶明明一家

　　礼拜三，清晨，与春彦讲电话。“妹妹，我跟侬讲，检验男人的标准，只有两个，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另一个，男人对待钞票的态度。我这辈子，见识过的真男人，不多，两个。一个是我老师，叶浅予先生，另一个，小我四岁的陈逸飞。这两个人，也是近100年来，中国画家里，画女人画得最赞的两个画家，不是他们技巧好，是他们真的懂女人，真的欢喜女人。

　　真正的美男子

　　“我老师，叶浅予先生，漂亮，挺括，真正的美男子。

　　“叶先生廿岁出头一眼眼，从故乡桐庐跑到上海来，会白相啊，天才啊，弄摄影，画漫画，办杂志，连中国第一支女子时装模特儿队，都是我老师搞出来的，穿了旗袍，在现在的中百一店，走台。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时期的上海，真是东方巴黎，人才荟萃，群星璀璨，是我最欢喜的一个片段。其他不讲，妹妹离侬不远的南昌路，那个时候叫环龙路，这么一条小马路上，前前后后，住了多少人物，林风眠、徐志摩、陆小曼、傅雷、赵丹、叶露茜、黄宗英，还有每个时期都是革命文人的郭沫若，郭先生当年住在南昌路，还穿双日本木拖鞋，拎只篮子，去小菜场买菜。伊另外一个形象，是左面胸口插支钢笔，右面腰里别把手枪的北伐标准照。

　　“叶先生那个圈子，除了叶先生，还有张乐平、华君武、丁聪，还有无锡三兄弟张光宇、张美宇、张正宇，张美宇后来改名曹涵美。就是画过《金瓶梅》的曹涵美。这票人，统统年纪轻轻，统统没留过洋，统统没有读过大学，一出手，不得了，统统是世界水平，一下子跟世界平级，可以跟外国人打相打。这种辉煌，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叶先生那时候画的漫画，精彩啊，日日在报纸上连载，里厢三笔两笔画个舞女，妖是妖得来。他的漫画不是给小人看的，是给大人看的。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叶先生的漫画，是在南京，叶先生的漫画里，人的嘴巴旁边，吐出只大泡泡，泡泡里厢，写几句话。那个时候的上海滩，多少老百姓，天天就等了看叶先生报纸上的连载漫画。阿拉老师，英国打扮，多少登样，西装短裤，下面羊毛长袜，三接头皮鞋，腔调啊。

　　天生高贵

　　“我第一次看见我老师，是1977年，方成带我和戴敦邦，去看叶先生。

　　“叶先生是硬派男人，天生高贵，伊那种高贵，表现在脾气上，硬，倔，犟得不是一眼眼。‘文革’后，北京房产部门给叶先生落实政策，发还他房子居住，房产头头讲，‘叶浅予侬拿两张画来，格么，快点给侬解决房子’。我老师理都不理，不给就是不给。房子啊，妹妹，有几个知识分子做得到？但是我老师待我们学生很好，开口就问：‘小谢，侬画要吗？’拎起笔就画。叶先生的成就，一是漫画，二是速写，三是舞蹈人物，看见过的人，个个叫结棍结棍，辣手辣手，画得狠，画得赞极了。”春彦讲到此处，电话里简直是咬牙切齿。

　　“那日在老师家里，叶先生拎起笔来，画了张朝鲜族女子跳长鼓舞，叶先生讲，‘小谢给你’。我没响，我晓得，第一张，总归手生一点，等了看老师画第二张。第二张，哦哟妹妹啊，我老师画得好啊，画个藏族女人，背影，刚刚起步要跳舞，那个半步之间，一个刹那，静中起动，风雷乍起之前的片刻含蓄，赞啊。叶先生画好，我跟老师讲：‘叶先生，我阿好要这张？’

　　四任妻子

　　“叶先生活了88岁，一辈子四个女人。第一个，罗氏罗彩云，家里父母定的亲，是他们桐庐地方上的名门闺秀。第二个么，梁白波，也是画漫画的，1937 年，叶先生组的画家队伍，去武汉，张乐平、丁聪、梁白波，都在一起。到了武汉不久，梁白波喜欢了一个空军飞行员，跟叶先生分开了。那个时候，开飞机的，都是人之精华，吃香得不得了。第三个么，是戴爱莲了，舞蹈家，1949年以后，叶先生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太太戴爱莲是中央芭蕾舞团第一任团长。

　　“戴爱莲，我的第三任师母，伊是广东人，华侨，几代客居海外，不会讲中国话，在英国跳舞，人长得小小的，一张经典的广东面孔。1940年，戴爱莲去找宋庆龄，这个小姑娘讲：‘我也要抗日，我也要拿枪。’这些，都是戴奶奶后来自己亲口讲给我听的。宋庆龄跟伊讲，侬么，枪就不要拿了，侬跳舞，募捐，拿钱出来买药买枪炮弹药，就是抗日了。叶先生去香港，帮戴爱莲设计舞台、设计表演，他们就认识了。叶先生大戴爱莲10岁，夫妻之间讲英文的。叶先生从前读过盐务学堂，会一点点英文。那个时期，叶先生画过一套《香港蒙难记》，水墨漫画。然后两个人就回内地抗日来了。赵清阁讲给我听过，‘在重庆的时候，你老师那个人啊，宠戴爱莲宠得不得了，亲自煮饭给戴爱莲吃’。赵清阁讲：‘那个时候的重庆，玻璃丝袜贵得吓死人，我们都是一双一双咬咬牙齿买，你老师是一打一打买给戴爱莲。’妹妹啊，没有丝袜，就没有美人，叶先生这么宝贝戴爱莲，惟真英雄，才会深情。

　　“到了1951年，戴爱莲跟我老师讲，‘我不爱侬了，阿拉分手吧’。妹妹啊，戴爱莲伊是外国人啊，讲不爱就不爱了，我老师拿伊没办法。他们夫妻10年，就这样结束了。

　　“第四个，王人美。叶浅予是个强人，王人美也是个强人，两个强人，碰了一道了。

　　一笔糊涂账

　　“叶先生画舞蹈人物，画得最好的时期，就是他跟戴爱莲要好的10年，画得真好啊，精彩啊。妹妹我跟侬讲，一个男人，欢喜女人，待女人好，肯定是会有好处的，一个精彩的男人，一定要有好女人才对。对女人的态度不正确的男人，鸡鸡苟苟的男人，用发蜡的男人，侬统统要当心。叶先生晚年，最后一任太太王人美故世了，叶先生一直想跟戴奶奶复婚，戴奶奶么，一直没答应，到死也没答应。当时我们做学生的，都蛮着急。有天我胆子大大，去问叶先生：‘叶先生，侬跟戴奶奶谈没谈过啊？’叶先生讲谈过了。我再问叶先生：‘侬英文谈的中文谈的？’叶先生讲英文谈的。我急煞了：‘叶先生侬英文够不够好啊，谈清楚没有啊？’叶先生朝我翻白眼。妹妹侬想想，一个80多岁的老男人，对女人这种爱，挺括啊。

　　“戴奶奶活着的时候，住在老虎桥那里的友谊公寓，我去伊府上白相，看见伊钢琴上摆了一尊小铜像，戴奶奶欢喜的那个捷克雕塑家的胸像，人家有家庭的，没办法。钢琴上面的墙壁上，挂着叶先生的画。妹妹啊，这三个人，是上帝弄出来的一笔糊涂账，这辈子，是弄不清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