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冉平的小说家底色

作家文摘 2023年12月19日 ·孙小宁·

冉平(右)与导演乌尔善一起

  年末对编剧冉平的采访,其实是接上了我与一位多年“失联”的优秀小说家对话的通道。作为《封神》编剧提名最佳编剧奖的成员虽然不止他一位,但无疑,他是这个行当坚持最久,同时还不失其小说家底色的唯一。

  英雄情结

  您的创作生涯,题材人物一个比一个硬:成吉思汗、武则天、水浒传、东方商人(民国商界精英)、西游、聊斋,再加封神里这些。原来您一路塑造的都是英雄,各式各样、不同意义上的英雄。

  冉平:最早在内蒙古电视台做编剧,接触的多是这类题材。英雄也是全知全能、道德高尚、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历尽苦难的那类。年轻时受西方文学、尤其苏俄文学影响深,可能骨子里也含着一种拯救天下的愿望。

  回到写作中,我对于“英雄”的理解,在逐渐发生变化,如何战胜自己更重要,能够做出选择,付出代价,承担责任,你就是自己的英雄。无论成败。

  银幕英雄,还要看在观众心中立不立得住。您认为其中关键是什么?

  冉平:之所以被称为英雄,是他做了不同寻常的选择。文艺作品在处理人物选择时,逃不出三种。最容易理解的,自然是利益选择。其他还包括信念的选择、情感的选择。我认为英雄想让观众信并且共鸣,最好是出于情感的选择。

  当年给央视写《水浒传》剧(指98年版)时,台里组建了专家组,大家都赞成这部剧写到聚义厅就完了。但我和搭档杨争光都希望写到120回本。一个文学情结是,想让人物更丰满,写出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观众有些不接受,听说还有人砸了电视机。

  但我觉得人物探到这里,才会出一些有意思、有意味的东西。那么就要解决:宋江想带大家伙接受招安,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自己升官加爵,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宋江为何要带着大家受招安,从情感选择出发来想,他一定是想替大家做一件善事。我们赋予的理由是,他想给大家去掉脸上的金印。有一场戏我就写到他在楼上喝茶,楼下锣鼓点一响,一些人招摇过市,他下意识就摸了摸脸上的字,之后独自面壁。李雪健将一个农村知识分子被羞辱的那种耻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有机会,他当然想替兄弟们去掉面上烙印,其后辈才不会蒙上贼寇后代的阴影,这从情感上才能说通。

  我的三词经

  有了九十年代《水浒》《武则天》做对比,再看《封神》里的姬发们,觉得您塑造的英雄,突然变年轻了。

  冉平:前面深沉老辣。现在少年心性。蒙头蒙脑。我喜欢。

  其实,所有日子不白过,人一路走过来,会更明白:好多的事,不是想好了,才去干。而是干着想,错了再想、再干。就像《封神》对乌尔善,你说他有多大困难可以不做,绝对也有。但他的说法是:先说做还是不做。我在小说《蒙古往事》里也有相应的一句:“先别说山有多高,说你要不要过去。”

  当然,具体写到剧中主人公所想干的事,最好由情感做推动力,姬发便是这样的。他想救父亲,是出于情感。在此基础上伐纣,又是由道义转为信念。

  可以说,他这个英雄,是一步一步“逼”成的,而这一步一步中,就有质子的成长与觉醒。《封神》开场,纣王高大威猛、武力过人,这个形象直观告诉年轻人,这就是英雄啊。年轻质子们,打小被从远方遣送来大朝,想要摆脱自己悲惨的命运,可不得成为这样的英雄?但是,和生身父亲兵戈相向,还是违背人性的。这是极端环境下非此即彼的选择。

  这是《封神》里的名场面,质子们的个性品格差异全都显露出来了。

  冉平:我们想和当代的年轻人有所呼应。比如姬发这个人物,他曾把纣王当成偶像,但一连串事经历之后,他完成了内在的蜕变。有蜕变才有所谓的成长。这个就能跟当代年轻人呼应上。

  观众各式各样,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就不能单纯只从文字角度来想这件事。电影是用来感受的。如何激起观者的热情,让他兴致勃勃地看下去,这是电影的首要。所以我自己有个三词经:单纯、有趣、动人。

  一个用来感受的东西,必须首先单纯。单纯再加上有趣,就同时包含了有意味、言之有物之类的各种涵义,让人能不断玩味。而动人,就是要和读者观众建立起情感的联接。

  做编剧,最欣慰的莫过于听观众说:这是一部尊重观众的电影。如何尊重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审美,并且智商在线呢?我觉得就是别低估他们,现在的观众,可都阅片无数。

  剧本的文学性

  在小说家和电影编剧两个身份间做切换,您怎么看影视作品的文学性?

  冉平:文学是对剧本的滋养,我自己特别有体会。写了小说《蒙古往事》,在语言、叙事上做了些思考实践后,我发现再写剧本,比原来好了。大家现在爱讨论说,一个剧本的文学性。实际我认为指的不仅是语言。而是当你要讲一个故事时,对它的思考和感受。你能体会到它有趣而有意味的地方,并通过剧本展现出来。不一定是语言对白,有时候什么都没说,那东西就在里面。

  这些思考绝对不是想个点子、憋个大招,它出来一定是整体性的。因为你所有的想象力、情感都建基于它,甚至可以说,你有这个在,可以表现在小说,也可以体现在电视剧或电影。文学性在里面,都不冲突。

  像您这样游走于电影与文学中间,且写电影还写的是类型片的作家,还是少见。难道真没有一点水土不服?

  冉平:这涉及私人写作与公共表达的关系问题。写文艺片、小众电影,或者小说,有人能感受到意趣,说明你是它的受众圈层。没懂,或我也没打算所有人都懂,我只在乎自我表达。这大致都可以归为私人写作。

  跳到类型写作行列,不仅想让更多人懂,还要为他们考虑,从内心尊重对方的需求,让观影者感受到满满的诚意。从写作者角度,确实是两个路子。既然游走其间,就努力把它们有效融合吧。也需要自我克服,但克服之后,我起码知道各个的难处。

  同时我也认为,写过类型片后,对今后我再拿起小说也是有益的。至少在叙事技巧的掌握上会更丰富一些。在尊重读者方面,会多一些考量。     (摘自12月12日《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