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坛与木匣

作家文摘 2024年01月09日 ·刘云芳·

  多少年里,我故乡的那几只黑坛与一堆干柴做伴,挡在院子边上。有的坛子装过米,有的揽过柿子,有的用它往地里送过饭……而爷爷扔在门口的坛子原是放醋用的。

  有好几次,老黄都企图将它带回我们家。但因为行李太多,只好作罢。倒也不再任它风吹日晒,而是收在了厢房里。

  一年后,我归乡照顾父母,将这黑坛子搬出来,放置在南边的窗下。于是,我从山间随手采回的花都有了归宿。山桃花、山杏花、杜梨花、山棉花、马茹茹花、紫丁香……这些花开败了,麦子又熟了。收完麦子后,发现地垄上还留着一丛,可能是前一年不小心将麦种撒到那里长出的。于是,将它们连根拔下,回来换掉黑坛里蔫了的花朵。接下来,各种连枝带叶的红色、黄色果实便开始轮番展览,很是养眼。惹得来串门的人一进院子就往它跟前凑,好奇地问,弄这个要做什么?我只能答出一个字:玩。

  黑坛展览以我的离开而结束,它再次退居厢房,在里边静修。但老黄一直念念不忘,下山时很想拎着它走,但因为爷爷的葬礼还未结束,我家院子里又有很多人,作为女婿的他始终没好意思。

  那天,办完爷爷的葬礼,我便去了他曾住的老宅。这一年的时间里,爷爷辗转于各个姑姑家,就算偶尔回来,也住在我父母的窑洞里。推开门,堂屋空旷起来,当我意识到,这空旷是因为原来摆放在那里的棺材在这一天的上午随爷爷埋到了地下时,心里便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

  走进里屋,借着古老的格子窗透进来的光环视,最后边靠墙的是一个褐红色的衣柜。柜门半开着,我梦到过多次的小木匣就放在中间一层。

  小木匣是奶奶当年的陪嫁。记忆里,奶奶常用一个蓝花白底的坛子积攒鸡蛋,再把鸡蛋换来的几块钱小心藏在木匣里。那些年总是在过穷日子。爷爷原是独子,是娇惯着长大的,生活里的事情并不操心。奶奶便像男人一样去山里砍荆条,回来连夜编筐,拿去山下卖。也为了节省,用大家不要的布头缝制被面、门帘、窗帘。小木匣并未装过多少钱财,装的大多是她的无奈。然而,她依旧是我幼年时最为好奇的物件之一。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总是将它藏来藏去。我一直希望能近距离地看看它,但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没有实现这心愿。

  如今,爷爷走了,他和奶奶所有的物品也都将慢慢从这村庄里消失。征得叔叔、姑姑们的同意之后,他们都惊讶于我的请求:不就一个小木盒子吗?

  小木匣所在的衣柜里已经空当当,它随意地扔在柜子中间那一层。我幼年时那么渴盼的一件东西,中年时竟唾手可得。隔在其间的几十年的厚实光阴就这样消失了。我忍不住鼻子一酸。迟疑片刻之后,我还是拿起它,走出了老宅。

  我将它带到千里之外,自己的家里,放置到书架上。不时打开来看,木头盒子便成了小小的舞台。有关故乡、有关爷爷奶奶的往昔开始在里边展演。我忽然明白,也许,作为陪嫁的物品,它最大的用处,并非盛放奶奶那少得可怜的财物,而是盛放她与娘家有关的念想吧。

  如今,那一份念想里又融入了我的那一部分。就像一根藤上又结出了新的果子。    (摘自《山西文学》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