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赏石的牛李之争

作家文摘 2024年02月06日

北京故宫御花园里的太湖石

  邵博在《邵氏闻见后录》中记录了中唐名相牛僧孺和李德裕的一段赏石逸事:“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也,其所好则每同。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 ;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

  邵博生活的宋徽宗时代距离牛僧孺、李德裕已有三百多年,洛阳园墅里仍能经常见到两人所藏旧石,数量之多,不相上下。这是一场延续了三百多年的比赛,牛、李生前为聚石而竞争;在他们身后,人们则为争抢两人的藏石而竞争。

  两大名园

  李德裕和牛僧孺都官至宰相,位极人臣,出身却大不相同。李德裕出自高门士族的赵郡李氏,父亲李吉甫两度拜相,封赵国公,李德裕由此得以不经科举,通过荫补入仕。牛僧孺的父亲仅做到九品郑县尉,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牛僧孺寄居在外祖父家,刻苦攻读,考中进士入仕。

  在中晚唐激烈的“牛李党争”中,两人被视为两党魁首,彼此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这两位出身和政见全然不同的党魁,却有着相同的爱好。一是同好造园,李德裕在洛阳城南建造平泉山居,牛僧孺在洛阳城内建造归仁里园,成为中晚唐并驾齐驱的两大名园 ;二是同好赏石,李德裕在平泉山居将“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牛僧孺在归仁里园将“嘉木怪石,置之阶廷”。

  造园和赏石,俨然成为牛、李二人在党争之外开辟的第二战场,他们不仅要在权势地位上压倒对方,更要在品位风雅上分出胜负。

  聚石之同

  唐文宗大和九年的“甘露之变”是中晚唐政治的分水岭,在这场惨剧中,四位宰相和数千名朝官被杀,京师血流成河,人人自危。李德裕和牛僧孺也在“甘露之变”后先后来到洛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造园闲居。

  开成三年(838)夏,苏州刺史李道枢赠送牛僧孺一块太湖石。牛僧孺珍爱异常,邀请刘禹锡、白居易一起作诗题咏,成为他收藏奇石的标志性起点。当时牛党得势,李道枢赠石的奉迎之意非常明显。不久李道枢果然升为浙东观察使。这一事件极具示范效果,各地官吏广搜博采,奇石源源不断来到牛僧孺园中。

  无独有偶,恰好是在开成三年以后,李德裕平泉山居的主角,由花木转变为奇石。从时间上看,李德裕聚石的斗志显然是被牛僧孺激发,此前的平泉山居以花木取胜,至此完全被奇石压倒。这些奇石基本都得自僚属的馈赠,李德裕还作诗表达了对赠石者的感谢。

  两人开始聚石的开成三年,代表李党的郑覃、陈夷行和代表牛党的杨嗣复、李珏同时拜相,“每议政之际,是非纷起”;次年四月李德裕加检校尚书左仆射,牛僧孺以平章事兼山南东道节度使,正是“牛李党争”趋于白热化的胶着时刻。造园和赏石本是闲玩之物,却于此时以这种方式意外地卷入斗争之中。两党僚吏团聚在牛僧孺、李德裕周围,在聚敛奇石、装点园墅上争奇斗妍,展开激烈的竞赛,成就了政治史和造园史上的一大奇观。

  赏石之异

  李德裕和牛僧孺同样爱好聚石,但他们选石和赏石的角度却差异巨大。

  李德裕非常重视奇石的产地,对奇石的欣赏也是与产地关联在一起,通过奇石想象其产地的自然风光,进而升华为丰富的精神寄寓。《钓台石》曰 :“我有严湍思,怀人访故台。”钓台石将他带到富春江畔的严光垂钓处,仿佛看到两岸奇峰陡立,水流湍急 。

  这种赏石方式体现了中唐以前“小中见大”的审美观。观者借助取自名山的奇石获得遨游群山的感受,有时这些奇石甚至无须在外形上像名山,而只要产自名山即可。汇集了诸多奇石的平泉山居,宛如大唐各地版图的缩微,对此一园如观大千世界。

  牛僧孺选石与李德裕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只欣赏太湖石。如此一来,产地淡化为共同的背景,而将太湖石自身的品质突显出来。他特别关注太湖石的姿态、音质和纹理。其诗曰 :“掀蹲龙虎斗,挟怪鬼神惊。带雨新水静,轻敲碎玉鸣。”

  太湖石的体量有限,但其中却仿佛潜藏着三山五岳、百洞千壑 ;湖石一拳可当高山百仞,眼中一瞥如见江河万里。同李德裕一样,牛僧孺在太湖石中也能看到大千世界。

  同样是“小中见大”,李德裕的赏石较为抽象,更重精神性和想象力 ;牛僧孺的赏石则较为具象,更重物质性和感受力。

  一文定高下

  白居易《太湖石记》作于会昌三年,始于开成年间的那轮党争已经初见胜负。牛党的杨嗣复、李珏被贬,牛僧孺罢山南东道节度使,担任太子少师的闲职 ;李德裕则深得唐武宗器重,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先后进位司空、司徒,位极人臣。牛僧孺于此时邀请白居易作《太湖石记》,显然别有一番怀抱。

  《太湖石记》评定牛僧孺所好之太湖石为甲等,李德裕所好之罗浮石为次等,则两人赛石之高下不言自明。牛僧孺虽在党争中失败,却得以借此扳回一局。

  陈寅恪分析“牛李党争”,认为李德裕代表传统之门阀贵族,重门第 ;牛僧孺代表新进之寒门进士,重辞采。观点虽有可商榷之处,但用来概括牛李二人的赏石品位却颇为贴切:李德裕注重奇石的产地和“门第”,牛僧孺则欣赏湖石的品质和“辞采”。中晚唐是一个门阀贵族日趋衰落、寒门进士持续崛起的时代。或许是巧合,这一历史大势正好呼应了牛李赛石的成败 :李德裕的赏石模式逐渐淡出,对奇石本体的关注成为主流,重点不再是产于何处、来自何方,而是能否凭借自身的姿态、肌理,唤起观者如临岩壑的想象和感受。   (摘自《读书》2023年第12期 黄晓 刘珊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