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你通知值日生,我这块小黑板,今后谁也不许擦,谁也不许动。高中新学期开课,教几何的陆老师一进课堂,先定下一条铁律。
班长大声说,是,陆老师。
我和同桌梁宇,坐在班级最后一排,人手一支铅笔,正在下围棋。说是“下”,其实是在纸上画围棋。他执黑画圈,我执白画叉。谁吃棋,就用橡皮擦。
我低声说,梁宇,该你了。
梁宇也低声说,等一会儿,怪老头儿有点意思。我没心情看怪老头儿,我的眼睛定在棋盘上。我是梁宇师父,他的围棋是我亲手教的。我刚开始能让他四子,后来让他两子,再后来让他一子。现在不用让他了,有时候我还会输。
开课之前,怪老头儿拿粉笔在小黑板上,顺时针画了个四分之一圆,确切说应该叫四分之一圆弧,然后不画了,开始上课。同学们大为惊奇。四分之一圆弧,挂在那,像月不算月,像弓不算弓。
我小声说,啥意思呀,还不让擦。梁宇小声说,甭下棋了,听课吧,陆老师有点邪性,别招他。我一抬头,正好撞上陆老师的目光,吓得我赶紧把棋盘扔进书桌,然后坐直,听这怪老头儿讲课。
别说,怪老头儿讲课有点意思,讲几何像讲乐子。干巴巴的公式,在他嘴里活灵活现。他绷着脸,却总能把同学们逗乐。
一周后,又一节课。上课前,陆老师在小黑板上继续他的大作,接着上次那个弧,一路往下画,画到半圆处,停下。啥也不解释,上课。
那半个弧,像弯弯的弓。我想用这张弓射梁宇。
这些日子我很上火。跟梁宇下棋输多胜少。我的脸已经不叫脸,面子像鞋垫子。要知道下围棋,全校里,我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第三周几何课。依旧,陆老师先描绘他的蓝图。当四分之三圆弧成立的时候,大家都明白了,这怪老头儿是要画个圆。可是,一次画完就得了呗,为啥还分四次?
见证圆满的时刻到了。
一周后,当陆老师最后一笔,把整个弧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圆的时候,同学们掌声雷动,这圆了所有人的梦。
这个圆,直径六十厘米左右,太圆了。有同学特意找来一支大圆规,用圆规走一圈,结果严丝合缝。
怪老头儿终于不再绷着脸,上了四堂课,头一次笑。有同学问,陆老师,这个圆有啥用啊?陆老师不理人,一摆手,上课。
课后,同学们围着小黑板指点江山。
四段弧,天衣无缝啊。
太圆啦,咋做到的呢?
妈呀,是人画的吗?
我没心情。怪老头儿的梦圆了,我的梦圆不上。现在我跟梁宇下围棋,下一盘输一盘,根本赢不了他。这小子是人吗?我要疯了。
悲催的是,我俩下棋,我荒废了学业,学习成绩直线下降,而梁宇的学习成绩却在上升,眼看冲进全学年前十。我接受不了,我解释不通。我觉得全世界都在笑话我。我抑郁了。
第五周几何课。
陆老师今天意气风发。只见他扬眉拔剑,气势如虹,粉笔所至,破浪乘风。只十几秒钟,一轮满月,挂在当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看那个大盘,皓月千里,如诗如梦。
空气仿佛凝固。
陆老师收势。剑入鞘,气沉心。眼睛巡视一圈,说,同学们,这个大黑板上的圆,是我一口气画出来的,用时十五秒。你们知道吗,为了这十五秒,我练了五年。然后一边教课一边画,又二十五年,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画这个很牛?不,这个才更牛。陆老师把教鞭指向小黑板。
陆老师说,一气呵成的圆,只要花时间,谁都可以练。“四气呵成”的圆,请问,还有其他人练过吗?当然唯一条件是,粉笔手画。全班同学都呆了,支起耳朵继续听。
陆老师声调里含了悲壮,他敲着桌子,说,我一个小老头儿,为了画好一个圆,可以努力三十年。你们告诉我,你们凭什么不努力?虽然说我用了三十年时间只做成了一件事,但是,这件事上,没人能超越我!同学们,你们差啥?告诉我,来来来,你们谁敢跟我说,给你三十年时间,你画不出来我今天这个圆?要是你敢说,请你现在就出去,你不配做我的学生!
陆老师放下教鞭,说,我提个问题,如果让你分四次画出个圆,你怎么做?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全班同学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脑海中想象画面。
梁宇举手。陆老师指着他,说,我知道你叫梁宇。
梁宇站起来回答说,老师,我的理解,只有一个字,心。心是圆心,心是半径,心是周长。视力所及,粉笔所至,都是心之所向。其实不管分几次,不管间隔多久,只要人心定在圆心,半径永远是一样长的!
同学们哗哗鼓掌。陆老师瞪圆了眼,瞪着瞪着,瞪出一脸泪水。
打那以后,下围棋,我不在乎输赢了。我安心做个凡人。如果有人挑战,我就说,我是梁宇师父。
那人就转身跑了——梁宇学习成绩全年级第一。
后来有人问我,你的围棋师父是谁呀?
我说,是陆老师。
对方奇怪,陆老师不会下围棋呀!
我说,就是陆老师。
(原载《天池小小说》2024年第1期,原刊责编:黄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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