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缘

作家文摘 2024年02月23日 ·陈漱渝·

  我的确不懂诗学,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诗歌发表个人见解;我的确不会写诗,但这并不妨碍我在青春岁月曾经痴迷于诗歌。

  痴迷中国民歌

  那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上高中的时候,不少同学都有一个装帧不一的抄诗本,并且彼此在私底下交流。“少年维特时期”的我喜爱情歌。在中国诗人中,我爱读的有闻捷的组诗《吐鲁番情歌》,如《苹果树下》《夜莺飞去了》。这些诗健康向上,朗朗上口,能打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少男少女悸动的心。外国诗人中我最爱的是苏联的伊萨可夫斯基。他撰写歌词的《红莓花儿开》《有谁知道他》等歌曲在当时也广为流行。

  但最让我痴迷的是中国民歌。比如山西民歌《走西口》。王二妮的唱词是:“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交朋友;交下了的那个朋友多,操心你忘了奴。”这首歌据说流传了一两百年。我记忆中的下一句是:“哥哥你交了朋友,就会把小妹妹我忘啰。”我当时被这句直白而朴实的话直击心灵。我觉得诗歌的特征虽然有多种,但最重要的应该是浓厚质朴的真情实感。

  前些年我从云南民歌中听到了一首《女人歇不得》,同样感到极为震撼。其实这歌词更为简单,大意无非是说:“太阳歇得啰,月亮歇得啰,男人歇得啰,女人你歇不得!”我同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年为了生计,白天拎着大锤去敲碎铺路的石头;晚上也歇不得,每年中秋节前都要用小锤锤瓜子,供我们老家的南货店(即食品店)做五仁月饼。我由衷感到,诗歌的最高境界不是词藻华美,而是“感物言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诗歌的诱惑

  由于诗歌的诱惑,我于1957年考进了南开大学中文系。入学之后,才知道中文系的培养目标并不是诗人,又深知自己毫无诗人的气质和艺术感觉,至今连合辙押韵都不懂,诗人之梦就像五彩肥皂泡一般瞬间破裂。料想不到的是,我第一次由铅字排印的文字竟是四句大跃进新民歌,这是当时流行的诗体。1959年,我们停课到海河修堤筑坝。当时班与班、年级与年级之间写诗打擂台,每人每天还有写多少首诗的硬性指标。《天津青年报》的记者到海河工地采风,我的四句诗光荣入选,并见诸报端,得了五毛钱稿费。

  让我最为尴尬的是,2001年10月,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团长,参加了第38届贝尔格莱德国际作者笔会。塞尔维亚是一个诗的国度,诗歌爱好者多,朗诵活动多。我应邀参加了一次国际性的诗歌朗诵会,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写了一首《枣树与椴树》,用树象征两国人民不畏强暴的民族精神。这首诗由汉学家普舍奇译成了塞尔维亚文。我朗读中文,贝尔格莱德大剧院的一位女演员朗读译文,现场效果出乎意料之好。

  记得有一次我跟老诗人萧三闲聊。我冒昧地问:“您当年写的有些诗像快板,怎么一下子就成为了国际诗人?”萧老谦虚而幽默地回答:“因为译者是一位诗人,译文比我的原作好。”我自知我的诗作幼稚,所以回国后一直没敢公开发表。不过我朗读时尽量注意了抑扬顿挫,力图让听众感受到中国语言的节奏之美。

  对诗歌的感情没有变

  回想起来,几十年来我对诗歌的感情也没有变,不仅常常重温一些唐诗宋词,而且还力图接近一些现代诗歌。遗憾的是,我总有一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有一次我买了一套十二位当代诗歌丛书,结果是一首都没读懂,一本都没记住。这些诗人毫无例外地强调诗歌要表现自我,力求凭借原始想象力写出一些魔咒化的文字。

  这又让我想起儿时读过的一首格言诗:“墙角的小花,当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冰心:《墙角的花》)这首诗是批评自恋,还是赞美孤芳自赏?请教了两位专家,答案相反,印证了“诗无达诂”这个道理。但我觉得一位优秀的诗人,还是要“心事浩茫连广宇”,情系无数的人们,无穷的远方。即使题材细小,也应以小喻大,小中见大。

  我这样讲,并不是要抹杀当代新诗的成就,更不是反对在新诗创作领域进行任何新的艺术探索。只是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觉得音乐可以促进诗歌跟民众的接触,好的歌词中真有不少好诗。试举数例。

  细嚼黄连不皱眉

  当国际环境动乱,世界上还有无辜平民受到霸凌主义和恐怖主义伤害的时候,我会首先想起陈哲等词作家创作的《让世界充满爱》:“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在人生的低谷中,我内心还常吟唱着台湾残障歌手郑智化的经典励志歌曲《水手》。那水手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就这样,83岁的我此刻仍怀揣着一如既往的梦,笔耕不辍到今天。

  我的祖籍是湖南长沙,十六七岁即北上求学,此后留京工作,阔别故乡66年。我还迈得开腿时经常返乡,每次耳边都会响起小轩作词、费翔演唱的那首《故乡的云》:“天空飘着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2017年以后,老伴忽然不能走动。一个失能老人面临的生活困境可想而知。我已逾耄耋之年,跟老伴结褵逾60多个春秋。此刻想起的就是台湾李子恒创作的歌曲《牵手》:“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安心地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该回头。”六年来,我的确这样做了,细嚼黄连不皱眉。     (摘自1月31日《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