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南丁先生（见图），是在1986年。当时我还在济南军区创作室工作，因故乡南阳属于济南军区管辖，所以我那段日子便长住南阳写作。忽然有一天，南阳市文联的朋友到家里通知，要我随他们一起去郑州参加省文联召开的一个会议。在会上，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与我握手，别人向我介绍说他就是省文联的领导何南丁，是他邀请我来参加这个会的，我忙向他敬礼。他笑着祝贺我与田中禾、乔典运同获1985-1986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还谈了他读我的一些小说的感受。就是在这一次，我留意到他脸上的笑意，那是一种温暖开朗的微笑，是一种能瞬间消除人际交往距离的笑。

　　他就是患者本人

　　2016年6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接到了来自河南郑州张颖女士的电话，说南丁先生被确诊为胰腺癌，希望我在北京301医院为他联系床位住院并做手术。我听后大吃一惊，前些日子在北京的一次会上见到他时他还谈笑风生，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事？我知道胰腺癌是癌症中最凶险的一种，发展很快且会伴着剧痛，于是便慌慌找到有关领导，为他协调到了病房。

　　第二天傍晚老人坐高铁来时，我去接的他，一见到老人，一看见他脸上惯常带有的那种微笑，我悬着的心不由得放了下来。在去招待所的车上，我想宽慰他，刚说了几句，他便笑道：人老了嘛，最终都要得一种病，不是这病就是那病，我不怕，你也别太担心。我一听他这样想，心里也好受了许多。

　　次日上午，我约301医院治这种病最权威的一位科主任看南丁先生在郑州的检查结果。我带南丁先生和家人进去时，先生含笑把在郑州的检查资料亲自递到科主任的手上，科主任边看检查资料边说：如果下决心做手术，这可是比较大的手术，病人愿不愿承受？毕竟他是高龄老人了。南丁先生答：只要手术风险不是很大，可以承受。科主任接着又说：根据老人的病情和他的年龄状况，即使手术做得很好，可能也就延长两年时间的寿命。我当时听了有点不高兴，怪科主任不该把这么残酷的结果明说出来。不想南丁先生依旧含了笑答：行，能争取两年就不错了。科主任放下资料道：你不能替病人回答，我建议你最好回去同病人的至亲，最好是本人商量商量，病人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卧床？能由郑州来吗？我闻言急忙指着南丁先生说：他就是患者本人。那位科主任很吃惊地抬眼看定含笑的南丁先生，满眼意外道：我以为你早已被吓倒在了病床上，好，你的精神状态好！

　　我们胜利了！

　　最后决定动手术，由那位科主任亲自主刀。但我心里很是忐忑。因为科主任还告诉我和南丁先生的家人，胰腺靠近人的后背，被一些器官遮蔽，仪器检查很难发现肿瘤的真实样貌，图像上看着较小的肿瘤，打开腹腔后可能会发现其实是很大的肿瘤，那时，需要切除的部位就很大。

　　动手术的那一天，我和南丁先生的家人一同守在手术室门外的家属等候区。我的心一直揪着。一旦出现意外，医院是我联系的，主刀医生是我找的，我怎么对得起给我过很多帮助的南丁先生？怎么向南丁先生的家人解释？谢天谢地，虽然打开腹腔后发现他的肿瘤的确挺大，但手术很顺利，南丁先生被平安推出了手术室。

　　医生随后又告知说，以南丁先生的高龄，他的术后恢复可能会比较慢，对他的术后照顾要千万小心。我也为此担着心，想不到的是，先生清醒过来后，心情出奇得好，身体也恢复得特别快，按时拆的线，按时进的食，与年轻病人术后的恢复速度差不多一样。

　　术后我第一次去看他时，他的脸上就浮现了我过去常看见的笑容，他微声对我说：我们胜利了！我急忙点头，开怀地笑了。第二次去看他时，他一定要从病床上坐起来，笑着说：我想唱歌。模糊记得他好像是唱了一支歌和一段京剧，韵律很好听。我怕累住他，忙劝他下次再唱。他笑着说：我已经恢复了，再唱几曲也没问题。他那天的状态让我太开心了，临离开病房时，我是笑着向他挥手告别的。

　　活得无愧才好

　　又过了几天，南丁先生和家人商定出院，想回郑州住进省医院的干部病房里休养。我安排好送站的车，到医院扶他坐进车里，告诉他，过段日子再去郑州看他。他握住我的手叮嘱：你也是60多岁的人了，要少写一点，保重身体。关好车门后，我们挥手笑着作别。我当时想，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和身体恢复状态，肯定会活很多年，医生当初“活两年”的断言肯定是胡扯。

　　我和先生都低估了病魔的厉害，仅仅几个月之后，我就听到了噩耗。我久久地站在原地，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后悔：是不是原本就不该做手术？但另一个消息又让我的心稍稍得了点安慰：这种病的晚期必然伴有难以忍受的疼痛，有的病人因要忍受疼痛能把水泥墙壁都抓出破洞，两手会抓得鲜血淋漓，而南丁先生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时也没有感受到一点疼痛。他走得平静而安详。他用他的行动告诉了我：对人生的长度，能争取多少就争取多少，争取不到时也要笑对，活得无愧才好。  （摘自《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