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芬 芳

作家文摘 2024年07月05日 ·周瑄璞·

  

  ·周碹◇·

  (《芬芳》,作家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

  终于在第三天,工作人员给他们指引了去往国务院下属信访办的地址。

  二人摸到了信访办。由于全国各地来上访的人多,排号没有排上,叫明天再来,他们只好回到接济站。

  冬天天短,五点多路过天安门广场,天黑下来,杨引庆想起了收音机里女播音员说的“天安门广场华灯初上”。他心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站在那里,静静地不说话,想等着看看华灯初上的景观,又害怕回接济站晚了没有饭吃。二人在路上一直轮换着抱孩子,小孩也很乖,仿佛知道自己是来了北京,知道爸妈心烦,他不哭不闹,安静地在大人怀里睡觉,睡醒了睁着小眼睛东看西瞅。二人抱着孩子,在天安门广场拍了照片,引庆抬起右胳膊,把小孩尽量竖起来,睁开眼睛露出小脑袋。拍照后拿了小票,让过几天来取。北京的街道如此宽阔,把他们的心情放逐开来。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还有这样一群人,住在城市里,没有冤屈,没有仇恨,没有谁随便不叫你上班,没有哪个单位突然不要你了。人们平心静气地坐着公共汽车上班下班,见面说声你好,走时挥手再见。商店里那么多货物,等着你去挑选,饭馆里那么多吃食,有钱就能买来吃上。可他们没有钱。

  巨大的北京震撼了他们,踩在北京的大地上,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着电影里见到的画面,长长的公共汽车驶过天安门前,做梦一般。二人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愤怒,有一刻竟然忘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走着走着,内心平静下来,不再翻滚仇恨。

  如此宁静的夜晚,灯光柔和,灯杆高大稳固,引庆想起一个词:国泰民安。可现在,他这个小民,却安不了,世界这么美好,他却烦乱痛苦。站在这样的地方,人不应该有烦恼和仇恨,如果没有杨茂渠那大赖种,我的生活多么安定啊。二人轻轻叹气,虽然很累很饿,但不愿离开,绕着广场走了一圈,张爱香说,这得有好几里地了。引庆将之前书本上学到的,他所有常识能储存的,都和眼前实景一一对应、落实,面向人民大会堂,心里又激动又忧愁,整个前杨,没有人来过这里。他能够来,却是因为生活塌了一个大角,需要有个部门为他撑腰再支起来。

  他们白天在路边歇息,遇到一个安徽人,也是坐着看景,说他到北京找亲戚,西郊那里新开一条服装街,服装贩子从广州倒来的衣服转手给小商贩,而小商贩在那条街上摆摊出售。亲戚干得大了,升级为贩子,亲自跑广州进货,请他来看摊,每天工资十块。引庆吓一大跳,那一个月就三百块钱?天下有这好事?问那男人:“那你咋不去找亲戚哩,坐这儿弄啥?”那男人说:“这不是第一次来北京吗?也想到处看看,一去他那儿,天天看摊,就没时间了,问好去那边的车了,我先在天安门附近看看,一会儿再搭公共汽车去找他。”男人说他是安徽某县铁器厂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他不如请病假来北京发展。安徽男人挺健谈,问引庆来干啥,引庆给他说了自己的事由。那男人说:“嗐,土皇帝压死人,你告成了当然好,告不成了还不如来北京也干这个,北京这么大,机会多的是,扫大街都比你当个民办强。当然,你也不可能扫大街,就是打个比方嘛。”那男人在引庆的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写了西郊街道的名字,说到时来找他就行。那自豪劲儿,好像他已经在北京的街道上站稳了脚跟似的。北京街上的外地人,都是惺惺相惜的样子,开口三句话,就问,你从哪儿来,你来干啥,也都很愿意跟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相互安慰鼓励一番。来北京的外地人,大多是有点抱负和能耐的。八十年代,农民土地包产到户,有的人把地租给别人,只因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要去往他们从前去不了的城市,寻找他们想要的生活。

  第四天信访办接待了他们,引庆拿出所有证明,向工作人员讲述遭遇,或许是张爱香怀里的孩子打动了工作人员,他们认真地听他诉说,在一张纸上给他们写下了教育部的地址。

  第五天他们找到了教育部,同样是怀里的孩子起了作用,教育部的工作人员耐心地听他诉说,他这个来自国家最基层教育岗位的青年,置身于国家最高教育管理机构,没来由地生出很多悲壮和委屈,眼睛热辣辣的想要流泪。工作人员是个青年男子,很是同情他的遭遇,拿出信纸,给河南省许魏地区颍多湾县九道街公社写了一封信:你公社民办教师杨引庆同志自述其妻带头做了绝育手术,大队部又进行奖励,并且交纳了罚款,已经执行了计划生育政策。以上情况若属实,应该恢复本人的民办教师工作。又提醒他们说,为了保险,应该再让国家计生委给你公社写一封信,这样更有说服力。他在一张纸上写下计生委的地址,交给引庆。

  他们第六天找到计生委,计生委工作人员看了他所有证明,又看了教育部开出的信件,便也很快给河南省许魏地区颍多湾县九道街公社写了一封信:杨引庆夫妻二人虽生育二胎,但主动采取计划生育措施,将功补过,仍然属于遵守国家计生政策的行为,不应免除其民办教师职务,建议酌情恢复该同志工作。工作人员是个微胖的中年女性,起身相送,一口京腔说:“这就走了?在北京多玩两天吧,来一趟不容易,拖家带口的。”身为语文老师的杨引庆所能想到的词只有一个,那就是亲切。北京之行刻骨铭心,有他们此生进过最高的门楼,见过最大的干部,夫妻二人心里一暖,差点掉下眼泪。

  二人揣好信件走出计生委大院,张爱香说:“这儿的人咋都镇好哩?噫,这下我可是知了,越往上面越论理,看看这些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对咱态度多好,也没叫多等,就窝都写了信。咱拿着这两封信回去,肘到他们兔孙眼门前,看他们还咋说。” (选载之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