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大学小课：重读西方经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
在西方经济学家中，米尔顿·弗里德曼（见图）非常另类。如果说，整个新古典经济学都是建立在凯恩斯主义的基础上，那么，最旗帜鲜明反对凯恩斯的人就是弗里德曼，所以，他在西方经济学家里非常孤立。弗里德曼标榜自己是自由主义，还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但几乎没有一个美国正统的自由主义者愿意与他为伍，所以，在西方，弗里德曼被称为“新自由主义”和“新保守主义”分子。
工人阶级家庭之子
弗里德曼是犹太人，他出身于纽约底层的工人阶级家庭，父辈是来自今天乌克兰的移民，靠自己一路打拼成为成功人士。
但是，作为工人阶级家庭的孩子，他对穷人和无产阶级却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认为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恶习。他历数工人阶级的恶习，认为这种恶习就是其偏好，因此他认为，对工人阶级实行的任何福利政策，都是鼓励他们懒惰的恶习，甚至都是侵害他们贫穷的“偏好”，乃至侵害他们安于贫穷的自由。
究竟是马克思还是弗里德曼更了解工人阶级呢？
三大批判刀刀见血
我讲几个内容：先说说，他是怎样在以下三个方面旗帜鲜明地反对凯恩斯的。
首先，作为尼克松的私人经济顾问，弗里德曼参与瓦解布雷顿森林体系。他主张放弃金本位，主张通过联系汇率制度和国际贸易机制，以此建立新的国际金融制度，维护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
其次，弗里德曼坚定地批判美联储。他认为美联储是造成1930年代美国金融危机的罪魁祸首，具体说就是：在金融危机发生时，美联储不是去救助中小私人银行，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货币垄断地位，从而听任私人银行破产，美联储不应该存在。顺便说一下，弗里德曼对于美联储的攻击，往往被误解为对中央银行制度的攻击，进而被理解为对国家垄断金融的攻击。但弗里德曼所攻击的美联储并不是一般的国家银行，而是成立于1913年，由摩根和洛克菲勒家族联合12家私人银行成立的金融机构。当时成立这个金融机构的目的，就是为了在金融危机时，由这12家银行联合体向市场注入流动性，作为交换，美国把美元发钞权让渡给12家私人银行联合体。简言之，弗里德曼对于美联储的批判，是对1910年以来美国特殊的金融制度的批判，而这种批判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对于一切国家银行的批判。
第三是对美国财政部和美国财政政策的批判，这种批判可以概括为：美国政府的财政政策完全是悖谬的，其在经济萧条时扩大开支，在经济繁荣时反而减少开支。扩大政府开支就要扩大税收，于是，美国在经济萧条时，反而扩大税收，这完全是杀鸡取卵。
这三大批判都指向美国制度、美国政府，可谓是刀刀见血。那么，在弗里德曼看来，美国政府是一个什么政府呢？这么一看，美国政府就是一个把货币理解为黄金和贵金属的政府，是一个在金融危机时不救助中小私人银行的政府，是一个在经济困难时横征暴敛的政府，是一个到处征兵发动战争、把美国青年送上战场的政府。这样的政府，与其说是一个愚蠢的政府，不如说是一个反动政府，是一个威胁自由的政府。这个坏政府的头子叫肯尼迪，而帮助他制定反自由政策的经济学家就叫凯恩斯。
中国改革没有听他的
当然，大家都知道弗里德曼开口就骂政府，但是，在中国却很少有人知道，他首先骂的是美国政府。中国的弗里德曼信徒们也骂政府，但他们从来不骂美国政府，因此我说，中国人究竟是怎么理解弗里德曼的，这首先是个问题。
弗里德曼自己吹嘘说，虽然美国经济学圈不喜欢我，但中国特别喜欢我，中国的改革这么成功，就是因为中国听我的，美国不听我的，所以美国就烂下去，中国就好起来。弗里德曼于1980、1989、1993年三次访问中国，到处办讲座，在中国有大量粉丝，以至于书卖断了货。他在中国非常有影响，但他说中国改革是听他的，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应该这样说：中国改革之所以还比较成功，一个关键，就在于没有听他的。
比较听他的人，其实是智利的皮诺切特。弗里德曼曾经带着芝加哥学派，帮助皮诺切特设计了一套改革方案。于是，国际学术界一致认为，正是弗里德曼帮助军事独裁者皮诺切特，通过武装政变推翻了民主选举的阿连德政府，他的改革方案，更使广大工农群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在全世界的左派眼里，弗里德曼就是工人阶级的无耻叛徒。即使在美国，弗里德曼也因为智利政变而臭名昭著。
小骂大帮忙
那么，我们怎么看弗里德曼这个人，怎么看他的书《资本主义与自由》呢？我个人意见有三点：
第一，他骂美国政府，骂凯恩斯，但他也帮了尼克松。他帮助美国建立了新的美元霸权，这个美元霸权是建立在浮动汇率制度和国际贸易制度之上的，所以，这个人对美国是小骂大帮忙的。
第二，他在西方被批判，不仅是因为他反对国家，而且是因为他反对福利国家政策，特别是反对美国财政部和美国财政政策。他认为，美国政府应该减少开支，同时必须大规模地减少在教育、医疗、养老、住房方面的投入，降低治理成本，同时减税。如果实行他这样的政策，自然是穷人受损；实行减税，那美国的税收也会受到很大影响；减少开支，这对美国政府，特别是美国军工企业，更会造成极大损失。美国的公务员、教师自然也会反对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弗里德曼对于“自由”的理解是最为反动的，他不仅背叛了凯恩斯（他早期是凯恩斯主义者），更背叛了黑格尔以来西方对于“自由”的理解。
对于黑格尔来说，自由，就是为了争取做一个有主体性的劳动者而进行彻底的斗争。劳动人民只有通过斗争，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有主体性的人，而这就是西方哲学社会科学最伟大、最革命、最正义的东西，也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基石。但是，弗里德曼却把这个基石抽掉了，他认为，穷人和无产阶级的自由，就是不干活的自由，就是安于贫困的自由。从他这种荒谬的观点看，不但黑格尔和马克思是无事生非，而且包括西方的福利国家也是十分有害的。
弗里德曼的金句之一是：黑格尔、马克思、凯恩斯煽动的唯一结果是，无产阶级和穷人失去的不是锁链，他们更没有得到全世界——恰恰相反，他们失去的是安于贫困的自由，而得到的是政府干预的锁链。所以，弗里德曼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是新自由主义和新保守主义者，中国政府当然不会接受他这一套。
那么，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为什么喜欢他呢？中国所谓的“自由主义”者们接受的，是他对黑格尔、马克思、凯恩斯的彻底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