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集益·
金塘河部分河段突然断流的事,是姐姐集兰给他寄了茶叶在电话里顺便提到的,说有一个小型水电站建在了东坑村上游,用于引水的拦水坝建在流沙坑,坝下大概有三里地的河几乎没有水了。他得知这事后脊背一阵发凉。这岂不是将金塘河又一次一分为二?那些从水库深处洄游上来的金翅鱼,将怎么飞跃这三里干河道回到龙井产卵?
那天夜里他一直想着这事,想着小时候曾经模仿爷爷的做法,组织小伙伴们一边在河边巡逻,一边焦急地等着金翅鱼群通过。他们喜欢看金翅鱼从下游结群而来,时而徐徐而行,时而游动迅速。记得六岁那年,他是全村第一个看到金翅鱼从棺材坑蹿上吴村河段的。所谓棺材坑,位于井下村与吴村交界,那里有一道高四五米的急瀑,瀑下有一条长长的深坑。当第一条金翅鱼出现在瀑布的白练中时,水中就像出现一根闪光的金线,梦幻而耀眼。集科断定这是金翅鱼飞上来了,再看时恰好看到它蹿至瀑布顶端,红色尾巴甩出一串水珠子。紧接着,后面的鱼群前赴后继地迎着瀑布冲刺,瀑布中出现了一道道金色的弧线……集科不敢想象,如果金塘河里没有了金翅鱼,他还能如此热爱家乡的这条小河吗?
第二天他抽时间打电话至吴村代销店,让父亲陈标光来代销店接电话。让集科不解的是,父亲支支吾吾的,说:“你不要管这事啊阿科,你安安心心工作吧。”
“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真的……”
集科急于知道水电站建设情况,电话那头却传来几声咳嗽:“喀喀……阿科,有些事情你不要参与,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我们啊……都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小老百姓罢了。我现在想明白了:你能在北京立足,能把自己照顾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嘛……”
集科沉默了,他搞不清父亲为何这样说。父亲的变化太大了,与几年前那个斩钉截铁打电话叫他赶回去保护祠堂的父亲判若两人。不用问,自己这两年混得不好可能让父亲失望了,父亲在村里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了,但是也不至于连说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吧?这说明,能进山乡做这种伤及河流的工程的,不是等闲之辈。再想想自己,刚刚在北京落脚,回去也不一定有能力去制止事情发生,他就没有多问。
可集科始终忘不了在他长大成人之前,每年到了清明前后金翅鱼身披金光,身体仿若燃烧一般,从吴村河段经过的景象;想起那个高高举起手臂,奔跑在河边田埂上挥动拳头的孩童,他跳跃着,奔跑着,要把金翅鱼到来的消息告诉全村人……那时候,龙王庙虽然不存在了,惩罚人类的洪水不会频繁暴发了,但是山里人仍然把金翅鱼看作一种祥瑞的神鱼。至少老一辈人格外珍惜水库大坝之上的水域里这最后的洄游鱼群。居住在离水库码头最近的学岭村人,一旦发现金翅鱼在水库码头聚集,就会把消息告知上游村庄。很快地,沿岸村庄组成护鱼志愿队,等着金翅鱼从自己的村庄通过。
吴村护鱼队的队长正是陈集科的爷爷。那时他七十来岁,精瘦,精神矍铄。在金翅鱼到来之前,他爱带着集科给每户人家送去“告村民书”,上面有他亲自誊写的内容,包括金翅鱼洄游期间不得毒鱼,不得捕鱼,不得放鸭子,不得放鞭炮,不得去龙井游玩,等等。村民们都遵守着这劝告,有人家婚丧嫁娶也不放鞭炮,唯恐鞭炮声吓跑洄游鱼群。爷爷常跟村里人说,这些规矩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祖宗敬畏天、敬畏地,不像现在的人,逆天叛道,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干……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当年侥幸生存下来的金翅鱼,它们中的一部分因回不去下游河道而滞留在了上游水域,后来水库蓄水,它们竟然适应了环境变化在水库深处生存下来,成了金塘河上唯一还生存繁衍、保持按时洄游到龙井产卵的鱼类。“嗐!整个钱塘江都没有发现金翅鱼了。我还听说近十年衢江中的鲥鱼、刀鲚也已经绝迹。可在咱这儿,竟然还有这种长着鱼身子、鸟翅膀的鱼活下来,这难道不是上天对我们这块土地、这条河流格外的看重吗?老一辈人说,金翅鱼是龙身上掉落的鳞片变的,即便不能像龙王那样呼风唤雨,但它能游到海、飞上天。作为能沟通龙宫和天宫的神鱼,最重要的,它至今护佑着我们山里人,风调雨顺,灾厉不起!这样的鱼我们不保护,谁来保护呢?!”
爷爷可能永远不会想到,他去世十五年后,在金塘河上游的大山深处,会有一座座截断河流的拦水坝建成。尽管就体量而言,拦水坝好比水库大坝的一个个小零件,但其可怕之处在于它将河流引入隧道,河流经隧道而注入飞快运转的发电机组,被其榨尽利用价值后才能重见天日。在拦水坝与水电站之间,河水将被迫与河道分离,所有鱼类无法从这段河道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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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七年一月二十四日,集科没有等春节放假,就以身体不佳回家休养为由,早早地坐火车抵达金华。他汲取了四年前眼睁睁看着村两委将陈氏祠堂和五家楼变卖拆毁的教训,决定挺身而出——哪怕最后拦水坝不能拆除,哪怕再次碰到钉子,他也要为金塘河呼吁,也要让更多人知道在金塘河上游存活着珍稀的金翅鱼,告知天下人金翅鱼正因为河流被肢解无法完成洄游而面临消亡。所以他到了金华没有急着回山乡,而是提着两只北京烤鸭和一盒景泰蓝,先去拜访了在本地媒体供职的高中同学夏炎,想让他跟着自己回吴村调查一番,希望他能将金塘河断流写成一篇新闻报道。
夏炎是衢州市龙游县人,当年不知怎的跑到汤溪中学来念书,瘦瘦高高的,满脸糟疙瘩,爱好写诗。如今那些疙瘩没了,人圆了,脸干净了,诗不写了,但是同学情谊依旧。“你这事不好办啊集科同学,我实话跟你说啊,你知道水电站每发一度电都会有经济效益产生吗?这些水电站不仅仅山乡,现在全国各省都在兴建——‘以林蓄水,以水发电,以电促工,以工富县’,是很多地方政府提出来的水电开发思路,符合政策要求。”
“哦。”集科张了张嘴。
“据我了解,水电站发电产生了利润,除缴纳正常税收外,行业特殊性决定了它还要向当地税务部门缴纳水资源费。你想想……虽然这税那费的没法跟工业园区比,但对于那些没有工业基础的贫困乡镇而言,在河上多建几个水电站,积少成多,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河水日夜奔流,一般七八年就能收回成本……”
集科张着嘴,他有些理解父亲为什么劝他不要管这事了。 (选载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