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待进入法租界避难的上海民众
自19世纪60年代起,上海被迫分为三个独立的行政区域: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中国政府管辖的华界。辽阔的华界不仅为租界提供廉价劳动力,因为房价低廉,更是很多打工者安置家属的好地方。我的父母就是其中一家。
结婚后我父亲郭耀亭继续在上海租界内打工,而我母亲顾素云带着一家子在江苏省嘉定县的南翔镇(现为上海市近郊区)石皮街租房居住。大多数邻居都和我家一样,所以遇到战争要逃难时,只好妇女一人挑起担子,携儿带女带领全家逃难。正是这种精神彰显出中华民族不屈的脊梁。
第一次大逃难:齐卢战争
1924年的齐卢战争是直系军阀、江苏督军齐燮元与皖系军阀、浙江督军卢永祥为争夺上海(指华界)而发生的战争。嘉定全县沦为战场,损失惨重。齐卢大战那年我还没出生。我大哥也才10岁。在《齐燮元全传》一书中就有这样一段记载:
齐卢战争历时40余天,嘉定全县死难约4000人,流离失所者10万余人……南翔镇并非战地,但军队过境奸淫烧杀,受灾同样惨重。先遭卢军洗劫,卢军撤走后齐军如潮而至……将南翔镇劫掠焚毁一空……
当时南翔镇上有钱财主早已躲进了上海租界。母亲只得带上我的两个哥哥、三姐和刚出生的四姐,跟随很多邻居逃到铁路以北的罗店、浏河一带避难。等战事过去回到南翔家里,发现已被士兵、土匪光顾多次。家里原本无甚值钱东西,一切衣服用品、钟瓶盆盂均被洗劫一空。
第二次大逃难:一·二八事变
我出生后才40多天就遇上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当时国民党的十九路军刚从江西参加第四次围剿回来休整,驻扎在南翔一带。日寇蓄意挑起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在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带领下浴血抵抗。日寇对南翔狂轰滥炸,石皮街一带顿时夷为废墟。
母亲将襁褓中的我用布裹上(上海人称“蜡烛纸包”)放在箩筐内,恳求邻居帮忙挑担,再带领全家五个孩子,冒着头上日机轰炸扫射的危险,随着十几万逃难大军步行几十里去上海。由于租界不让难民进入,我们只好绕道真如、虹桥、龙华逃到上海的南市。从地图上看足足有30多公里。所幸那次战火尚没烧及南市,于是我们就在老西门附近一个叫“同仁坊”的弄堂里租了间房子住下。
第三次逃难:南市保卫战
我四岁那年,父亲带领全家回山东老家探望祖母,并为我大哥完婚。不料祖母忽得急病去世。于是按乡俗我们全家在老家守孝将近三年,然后为大哥完婚。1937年7月,我们一家带着新大嫂坐船从烟台来上海,仍住南市的同仁坊。不想到上海还不到一个月,日寇又挑起震惊中外的八一三事变和淞沪战争,我母亲又带领一大家子第三次逃难到上海租界。
这场淞沪战役争打得空前惨烈。日本飞机不断对南市轰炸,炸毁大批民宅,使数万市民流落街头,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到了11月5日,战场形势急转直下。为了避免被包围,蒋介石急令所有国军紧急撤退。但考虑到将有大批难民要逃难(南市一带大批难民只能逃进法租界),就决定将精锐的88师一个团(524团,团长谢晋元)驻守在租界以北负责掩护大部队撤退。再将国军55师的二个团(328团和330团,主力330团的团长是焦长富)和淞沪别动五支队(即后来忠义救国军五支队,队长陶一珊)共8000余人留守在租界以南的南市一带,主要掩护十几万难民逃进租界。
应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南市是个“死胡同”,它的东西北三面都被法租界包围,南面是黄浦江。法租界当局在围绕南市老城东、北、西门的交界线筑了一道铁栅栏,各处铁门紧闭。不过55师和五支队这两支部队临危受命,拼死抗击几万日军,伤亡惨重。后来这支部队被日军堵截在老西门一带。各界人士最后与法租界方面达成协议,让这些战士缴械后,和难民一起进入法租界。
我母亲带着新媳妇和三个孩子,跟随着一批难民冒险涉水蹚过肇嘉滨,钻过铁丝网逃进租界。很多法警同情中国抗日,所以放我们进了。进入租界后,街上到处是宣传抗日和募捐的学生、工人队伍。他们组织起来救护伤兵,安置难民,埋葬死者。最激动人心的是谢晋元团八百勇士。他们在完成掩护几十万国军撤退任务后,被日军三面包围在苏州河边的四行仓库,河南面是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那几天,每天早上母亲必带我随着大批人流去西藏路桥边,看仓库内战士们举行升旗仪式。河两边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齐声高唱“中国不会亡”歌曲。在时空已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今天,我的脑海中始终忘不了这一荡气回肠的场面。
第四次逃难:母亲护送大嫂前往大后方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又占领上海的租界,在四周建立封锁线,严禁沦陷区的人民逃难去大后方。从上海到江西当时有条秘密通道,一批批难民冒险越境。先是我大哥一人去大后方,到蒋经国领导的江西赣南地区支援当地的银行工作。接着二哥也去抗战前线做宣传工作。
家里商定送大嫂前往江西后方大哥处团聚,母亲又义无反顾地承担逃难和护送任务。其路线大约是从上海的法租界出发,进入沦陷区(日军占大城市,汪伪军占乡镇),再沿着太湖南岸一带经过国民党忠义救国军地盘,再经过安徽东南的新四军苏浙皖游击区,最后进入赣东国民党的第三战区。每过一个地段,都要受到不同守军的盘查。白天走不得,只能趁黑夜赶路。头顶是日机的扫射,耳边是呼啸的炮弹子弹声,还经常得钻进废汽油桶藏身以躲过检查。历尽艰险,最后母亲把大嫂送到江西大哥身旁。
(摘自《世纪》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