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金翅鱼之歌

作家文摘 2024年11月26日 ·陈集益·

  ·陈集益·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聊过春运,主持人又引导集科“能否说说这些年在外闯荡难忘的事情”,集科开始有些犹豫,人生不如意几个朋友知道就算了,可想想不幸的金翅鱼如今回不到咸水区也回不到产卵地,它们命运如此悲惨,又觉得自己那点事不算什么。毕竟自己下岗以后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开始。这么想过他就说开了,说了一些在外找工作受的挫折,然后,他提到自己写过一首歌,歌曲借用金翅鱼的洄游现象把游子思念故乡的情愫写进去了。说着说着,夏炎已拿来一把吉他,鼓励集科弹起吉他演唱了《金翅鱼之歌》。他唱得很投入,唱着唱着把自己唱哭了,也把白冰和夏炎唱得热泪盈眶。

  节目播出后,事情的发展出乎节目制作人的预料,由于节目内容与春运这一“人类规模最大的周期性大迁徙”特别贴近,听众热线打爆了,有讲汤溪话的,有讲普通话的,也有讲四川话、贵州话、湖南话、安徽话的……因为有了之前三个人的对谈做铺垫,《金翅鱼之歌》唱响时,不但唤醒了讲汤溪方言的本地人对金塘河的感情,也唤醒了很多在金华打拼的外地人对故乡的思念。这首歌迅速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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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春节,集科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一方面,连村头的有线广播里也响起了那首《金翅鱼之歌》——当然已经升级为由专业歌手进录音棚录制的版本了,可听起来华丽的唱腔、喧闹的鼓点、咬字不准的汤溪方言,让他觉得别扭。另一方面,《金翅鱼之歌》虽然引发了媒体和大众对金塘河、金翅鱼的关注——在夏炎的推动下,金华多家媒体以《〈金翅鱼之歌〉诞生记》《金翅鱼来源和现状》《循着歌声,金塘河探源》等为题,评论、报道了这首歌背后的故事,但是,这些都无法改变金塘河被拦腰截断、金翅鱼面临消亡的事实。

  集科在东坑村上游看到,昔日河水湍急的河床上只剩下细细的水流,有的河道干了,裸露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河道两岸,昔日半米高的水位线附着在河岸上,就像蜗牛爬过留下的干黏液。在被称为“流沙坑”的地方,拦水坝不放一滴水,石缝中的细水是从沙石里渗出来的。河道里已经看不到鱼,连螃蟹、泥鳅都很难看到,只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硬壳虫,吱溜吱溜爬得飞快。——这是敲骨吸髓的行为!集科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随着春节结束,金翅鱼洄游季将如期而至。

  另外,他还得知金塘河上游的水电开发刚刚开始,未来三年内投资者将在山乡水库至龙井瀑布之间建成七座水电站,可能造成十多公里河道断流。最可怕的是,他们还计划对龙井瀑布下手。想到大张旗鼓的小水电站建设势不可挡,除了对岌岌可危的金翅鱼造成灭顶之灾,还可能对大山中其他动植物的生存和繁衍有严重威胁,集科丝毫体会不到春节回家的暖意、回乡的愉悦了。

  而且春节期间,集科还深刻认识到他与家乡人之间有着一层特殊的关系:多年以前,他考上大学留在杭州工作,村里人曾对他客客气气的,他的“农转非”让人羡慕不已;而今情况悄悄发生了变化,自从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到城市打拼,走得比他更远,挣钱更多,他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被人谈论时,已不再是个励志人物。相反,得知他工作不稳定,没有谈上女朋友,倒有了不少冷嘲热讽。因此,他还没有去找投资者、村干部、乡干部论理,父母就恓恓惶惶的,一遍遍地劝:“他们会听你的吗?祠堂不照样被拆啦?”又说:“水电站修成,逢到重阳节,雷老板给所有老年人发大米和油;冬至,给每户送了一箱牛奶;春节也是……他们要造就让他们造吧,这山这水又不是我们家的……老祠堂和五家楼拆了,日子不照样过!”

  集科听不下去,回了一嘴:“哼,我不认为拆了祠堂生活没有变化,要是没有拆,过年还可以家家端着猪头、鸡鸭去祠堂祝福……子子孙孙得祖先庇荫!”集科心里急,声音就大了,“祠堂历来是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场所,办理婚、丧、寿、喜等活动的地方,家族繁盛的象征;而五家楼是依傍宗祠而建的五个支祠,这些连体建筑是我们这个村子的灵魂啊……”

  看到儿子生气,父亲显得心虚起来:“你常年不在家,不知道很多事。你一个工程师,反正不会回村里种地了,村里的事你犯不上……你知道族人怎么说的?那次我倒是把你这尊大神请回来了,都觉得陈姓后代里就你还有出息能说得上话。可你呢,连那个姓国的退伍兵都镇不住。拆宗祠明摆着是村里杂姓欺负大姓嘛。”父亲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以后,你就在北京扎下根,好好做你的工程师,把女朋友找了,把房子买上,争口气吧……”

  “爸,有些道理跟你说不清,你想的还尽是跟人攀比。”

  “哼,难道你要我这么大岁数了,跟你一起保护跟你屁关系没有的金翅鱼?再说保护它有什么用呢!告诉你,没有金翅鱼天不会塌下来!要说它的未来,我比你明白,金翅鱼今年不消亡,明年、后年也会消亡,反正谁也保不住……”

  “保不住也得保,这金塘河不能这样被榨干!”

  “你说得轻巧,有本事你去拦试试!不要寻蜂找蜇!”

  “我要让世人明白,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哼,要是当初你保护祠堂,有这份决心就好了……”

  父亲再次提到拆祠堂,集科低下了头。

  

  那是集科下岗那年,他应聘到杭州萧山某电信工程公司,基本在野外跑。一天,工棚里变得极为冷清,工人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保安和几个“无家可归”的工友凑在一起喝酒。他被工友逼着灌了半瓶啤酒,头昏脑涨地躺下,别在腰间的BP机振动起来,一看是0579的区号,立刻清醒,爬起来用工地上的座机回电话。电话那头,父亲劈头盖脸就问,集科你过年不回来了吗?他敷衍说,不知能不能买到票。其实心里想着不回了。他虽然有了份临时工作,毕竟签的是劳动合同,工程完成就得另找去处,不想被人问起这个。

  父亲气咻咻地说:“这个电话我跑到井下村来打的,陈氏宗祠、五家楼都要拆掉啦!”

  “啊?!”集科握着听筒的手哆嗦了一下,“为什么?”

  “你回来再说吧!这事大概就你能说得上话啊!赶紧回来!” (选载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