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斯亮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

在父辈中,我最敬爱的人除了我父母,就是我干爸爸王鹤寿了。在我的相册中,有一张延安时期拍摄的我与我父亲和我干爸爸王鹤寿的合影(见图)。大约只有四岁的我,坐在我干爸爸怀里,却扭头望着我父亲,他们两人都是开怀大笑的,而我则傻乎乎地摸着头,稚气的脸上有一些严肃,似乎在想: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呢?
自己认下的干爸爸
我父亲和我干爸爸是南京中央军人监狱中的难友,他们彼此敬佩,结下生死之谊。被党营救出狱后,他们先后到了延安,关系自然会更加密切。
别看我那时小,可是却特有主意,这位干爸爸就是我自己认下的。摇篮中的我,对前来看望我父亲的众多朋友都无动于衷,唯独对我干爸爸不一样,只要他一来,我就莫名地高兴,要他抱,对他咯咯乐,他一走我就大哭不止,要伤心好半天。这种天然的感情至今无法解释,或许可以归于“缘分”之说吧。
事实证明,我在一岁时给自己找的这位干爸爸是多么英明的选择。因为在我的人生中,特别是童年、少年时期,他给予我的父爱,丝毫不亚于我的亲生父亲。我至今存留着在哈尔滨干爸爸家生活的美好记忆,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小女孩,因为等我稍长大后,我干爸爸最喜欢逗我的一句话就是:“亮亮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哈尔滨的时候,一次就吃掉半只鸡的事呀?”我当然记得,因为我竟霸道到不许我干爸爸干妈妈动一筷子的地步。在东北解放战争期间,我父母都在前方,幸亏有我干爸爸的抚育,使我在炮火连天的年月,在寒冷的白山黑水间,安逸地度过了童年。
美好的少女时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随我父母南下,因不适应广东的语言环境,加之思念我干爸爸,无奈之下,我父母将我送到时任冶金工业部部长的我干爸爸家。这一住就是四年(初中三年,高中一年)。我干爸爸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的衣食住行,对我的宠爱是出了名的。我干爸爸家有个小月亮门,每到春天,这个门上便会垂下一串串紫藤花,宛若紫烟一般,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成为我对福绥境胡同最清晰的回忆。我干爸爸每天下班回来,只要一从大门拐进这个小月亮门,就开始大声叫“亮亮!亮亮!”,我一听到就会欢呼雀跃地跑出去迎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在北京这四年的生活,我不仅享尽了干爸爸干妈妈的宠爱,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受到我干爸爸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他塑造了我。如他对信仰的忠贞不渝,对党的事业的热忱虔诚,对原则问题绝不妥协的政治操守,廉洁、正直又有点清高的心性品德,固执倔强又不善掩饰的性格,以及看似刚强、严肃实则体贴、细腻、重情的特点……这一切都对我人生观的确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一件令我至今难忘的小事:我在北京读高一时,有一天在家写入团申请书,团支书让我深刻挖掘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根源。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小资产阶级”,更不用说“思想根源”了。我干爸爸见我抓耳挠腮的样子,问明原因后,说了句:“胡闹!你一个小孩子家哪谈得上什么小资产阶级思想,你无非就是自由散漫点!”我顿开茅塞,给自己戴了顶“自由散漫”的帽子。果然管用,我很快就入了团。
不寻常的会见
大概是1981年,我干爸爸让我陪他去北京饭店探望一位美籍华人。在车上,我干爸爸告诉我,这位美国女士是1926年他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同学,并一起出席过党的六大。回国后,我干爸爸和这位女士先后被捕入狱。被释放后,她投奔了国民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逃到了台湾。1964年,她迁居美国经商,买卖兴隆,生活富裕。此次回国观光,这位女士多次向有关部门试探、提出请求,她想见见当年同在莫斯科的老同学。组织上安排我干爸爸前往探望这位女士,但他不想一个人面对这位有如此复杂历史的女士,就拉上了我同去。
这是一次多么不寻常的会见啊!在房门打开后,我眼前出现的俨然是一位“阔太太”——她虽然已七十高龄,但依然化着浓妆,上着鲜艳绸衫,下穿绿色的喇叭裤,脚穿尖尖的高跟鞋,身上佩戴着项链和耳环。
交谈中,这位老太太首先打听当年同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同学们的下落、境况。我干爸爸简短的回答、平静的叙述分外感人肺腑。那些曾在莫斯科东方大学求学的共产党人,离开人世的,个个是鬼雄;尚存人间的,亦皆为人杰。
这位老太太面带愧色,神情很不自然。她吞吐地向我干爸爸陈述了她1927年被捕的经过,极力为她自己的变节行为开脱。她还表示,为了祖国的统一大业,愿意为共产党效劳。最后,她以同情的口吻问道:“这几年来,你受苦了吧?”
我干爸爸始终神态自若地靠在沙发上,摇着一柄纸折扇,听到这些话,淡淡一笑:“这是我们党内的事情,算不了什么!”一句话,噎得这位老太太顿时无言以对。
在回来的路上,我有意激我干爸爸:“你这一辈子,蹲过六次国民党的大狱,‘文革’又被关在牛棚数年,到头来还是孤老头一个,你不后悔吗?”“后悔什么!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又没有哪个人强迫我,为什么后悔?”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1999年3月2日,我干爸爸以90岁高龄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