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桑益·
（《金翅鱼之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作家出版社2024年2月出版）
最早的时候是在井下村供销站，那时集科是个孩子，对方是供销社采购员。最近一次是在国羊家里，相互没打招呼。“为什么打你电话，你心里明白得很！但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对方气哼哼的，“乡长——他有话跟你说！”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好像在一个吃吃喝喝的地方。“喂！喂！集科哪，”不等集科回应，手机里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我是高老师。我跟你说，打死我都想不到哪，不敢想！你堂堂一个大学生会出卖自己的老师！你简直无耻，竟做起出卖老师的间谍来！……我知道你能，带着记者回来，搞得全中国都知道金翅鱼。可他妈的金翅鱼是什么玩意儿啊？死光了能怎么的？！我告诉你，金翅鱼不能当饭吃，我们这些留在原地的人都还得活下去哪！”
自接到电话，集科就一直紧张，他很想辩解几句，他没有出卖老师。他要不站出来为金塘河呼吁，未来金塘河上游再建成几座水电站，一条河断成几截，肯定会对金塘河及周边生态环境造成一系列破坏，导致与河流相关的动植物消失或者被迫迁徙，到时再想弥补将为时已晚。这伤天害理的事，就是你们这帮人差点干出来的呀！他很想这么说，但他没说出来。
“孔子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妈的，我白教了你那么多汉字，难为你读了那么多年书！现在山乡禁止伐木养殖，你也不想想没有经济收入政府怎么运转？山里人日子怎么过？就让我来对你说句实话吧——你是我们山乡最不受欢迎的人！”
集科打了一个哆嗦：“我，我……高老师……听我说……”
“别喊我高老师！我不再有你这样一个叛变的学生……”
“是这样的，高……乡长，我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谁，”集科鼻头一阵抽搐，五官更显得局促悲苦，“我不过是凭自己良心，回报母亲河的养育……人类与河流休戚相关……河流断流会造成整个水生生物链的断裂，进而导致水生植物、水生动物的减少甚至灭绝！”
“你别跟我放你娘的屁！你要这么讲良心、懂感恩，就不会去举报家乡的经济建设，我告诉你：在地球能源日益紧张的情况下，我们山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力开发水能资源、绿色能源何错之有？！按理说你文化水平不低，怎么就干出这种损害家乡经济发展的事情！山乡穷你才高兴？你到底接受的什么高等教育？！”
集科有些急了，他有巨大的委屈。可是想想金塘河上的拦水坝，它们要吸干金塘河的血，金塘河结着一道道血痂和伤疤，裸露着伤口与肿块，心里就难受得很。“历来，龙井有龙王！金塘河干了，龙井见底，传说就会失去了基础；从古至今，山乡民众对龙井的敬畏与仰望，包括对民间文化乃至善恶有报的道德信仰，都将变得无足轻重呀！就像村中的石板路、鹅卵石路，如今都已铺成了水泥路，家家的墙壁刷成了白色，在祠堂和五家楼的旧基上有人搭了牛棚、建了猪圈……我熟悉的村庄，几乎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荒芜且空洞！这样就好吗？我感觉自己是有罪的，我们都是有罪的……”
“你确实是有罪的，你就是一个罪人，可你别把别人扯进去！你小子终将被家乡父老唾弃！要不是你为山乡政府免费设计过办公楼，大家当你是个乡贤，哼，驻京办事处早就找你了。你说说吧，他妈的干的什么好事！你他妈的就是山乡最最不受欢迎的人！……”
3
二〇〇八年春节集科不打算回去了。想到自己为家乡殚精竭虑，反倒受到高乡长的批评，成了家乡最最不受欢迎的人，他因之伤心。“你不靠家乡生活，家乡人也越来越不靠金塘河生活。以后谁愿意待在山里种地呢？树挪死人挪活，河干了又怎么的，你去村口看看吧，谁还指望田里那点收成生活。”有一次，姐姐集兰专门打电话来劝他，叫他不要当书呆子。
集兰比集科大五岁，弟弟是她带大的。不过成年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她嫁在平原的一个村子里，常年在金华的私营企业打工。丈夫是个小商贩，今天蹲在这个小区门口卖苹果，明天站在那个商场门口卖甘蔗。每次回家，集兰提的要么是整箱苹果，要么是整箱瓜子花生。她和姐夫省吃俭用，租郊区农民家的房子住，破烂的屋子里堆满了货物、捡回来的旧报纸和废纸箱，集科去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想去了。“你们为什么不选择租一个一室一厅呢？”集科有些嫌弃那地方。“刚来时就住这里，住久了就习惯了。你姐夫说，等攒够了钱就直接买商品房住，现在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但是每次回家，集兰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完全看不出是个打工女。她还特别爱给父母出主意。
集科很反感姐姐说那些“河干了又怎么的”的话。在他看来，一个人离开家乡并不是要抛弃家乡，相反，当他离得越远，越会懂得故乡的一草一木都不曾远离自己。当然，姐姐也没有错，家乡人已经不需要靠金塘河生活，正如父亲所说“没有金翅鱼天不会塌下来”。但是转念一想，他又不能这么认为：金翅鱼死光了，龙井瀑布消失了，别人认识不到这是难以估量的损失，而自己是知道的；知道，而不敢及时站出来阻止，他会良心不安。
除夕那天，他从附近超市买了一堆东西，切了一盘卤肉，掰了一只扒鸡，下了两斤速冻水饺，开了一瓶葡萄酒。他把东西移到客厅茶几上，打开电视机。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平时三个房客各居一室，这天其余两个回老家去了。他摁了几个台，一律大红大绿。他决定不想念家乡，也不给家里打电话，这个晚上安安心心地看春晚。
他喝了几口葡萄酒，吃了一点菜，把手机关掉了。屋里只剩下了电视发出的声音。
“飞向春天，春光无限祖国好。”
“飞向春天，春意盎然万家乐。”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中文国际频道、英语国际频道、西班牙国际频道、法语国际频道，正在并机直播的二〇〇八年春节联欢晚会的演出现场……
“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向澳门特别行政区同胞，
“向台湾同胞、海外侨胞，向全世界的中华儿女们，道一声——
“春节好！” （选载之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