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集益·
其实,一个人过除夕夜他不会难过,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他能够做到一个人吃饱喝足就睡,醒了就是新的一年。然而,他看着这届春晚,一分钟都看不进去。他觉得那喜乐劲儿有点过了,舞美太闹,化妆太浓,声光电搞得过于眼花缭乱,那过于整齐划一的节目编排,演员表情雷同……当又一个人海战术的节目开始后,集科撂下筷子,套上外套去了楼下。小区里不见人,但是在小区围墙外的一些低矮民房前有人在放鞭炮。
他租住在一个叫双桥的地方。简直是破例,这个春节北京允许五环以外的城郊放鞭炮。他出了小区,向噼啪作响的民房走去,可是几个放鞭炮的小孩都警惕地看着他。这显然是未能回家过年的民工的孩子,或者民工的家人特意带着孩子到北京过年来了。集科继续向前走去,他看到不远处的通惠河河面结冰,就像一条僵死的蛇。他跳到冰面上,看了一会儿河对面的京通快速路,一辆辆奔驰的车就像流星,吱吱啦啦滑过。
等车渐渐少了,集科从冰寒的河面回到小区的楼房,此时晚会已经演到故意勾人思乡的环节,一个中年油腻男正演唱着《千里之外》,声音甜得像奶油。偶尔,镜头切换到舞台下的圆桌席上,就跟安排好了似的,有人在抹眼泪。
集科关掉电视机,打开手机……
没想到手机刚打开就嘀嘀地响个不停。都是拜年短信,一窝蜂地往手机里挤。集科对那些无头无尾的群发短信不看不回,剩余几条指名道姓的短信留言是给他拜年的:一条是李钢发来的,告诉他前阵子去了吴村,给他家带了点年货,告知工地未复工;一条是夏炎发来的,告诉集科几点几分某电台节目要播放春节保留节目《金翅鱼之歌》,届时收听;还有一条是马莉发来的,说:“集科哥,你回老家了吧?马莉在北京祝你新年快乐、阖家团圆!祝你戊子年心想事成!”——集科回了七八条短信,唯有马莉的这条不知道怎么回。他有一段时间没跟她联系了,此刻她的问候让他倍加孤独。他拟了几次短信内容,揣摩她发短信的意图而斟字酌句,想给她发一条暧昧的信息,临到摁发送键,却删了。
重写,写了又删。总是无法完成内心真实的表达。
这时家里的电话打进来了。
“阿科!”
“妈……”
“刚才怎么一直关机啊!”
“手机没电了。”
“你一个人在北京,跟马莉在一起吗?”
“我一个人在家呢。”
“在北京过年,也那个……啊,不住在一起吗?”
集科不说话,想着家里这时候是不是正包完了汤团……
“姐姐没回家吗?”
“另外告诉你,刚才雷老板提了一些东西,向你爸正式道歉来了。”
“道什么歉?”
“实话说吧孩子,前阵子,几个工地停工后雷老板带人来,把咱们家的桌子都掀了,你爸跟他们论理,他们把你爸打了。你爸躺了好几天,不是伤有多重,而是被他们气的。我们怕你和马莉担心,没有跟你们说。当然也不敢跟任何人说。毕竟这不让开工的事他们损失大得很,又跟你有关,你也不算对。所以年前没有催你带马莉回来。没想到今天他会主动来认错,态度很诚恳,并给了你爸一些钱。所以没事了,你们正月里回来玩几天吧。”
集科有一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没想到投资方报复家人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了。“妈!快跟我爸说,这个钱不能收!收了我们就被动了,这个我不能同意的。”
“孩子,应该收,两千块钱吧。不收岂不是还要跟他们闹别扭?你可别说不能收的话,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是给你一个台阶下呢。你别把自己看得太什么了……”
“妈,你不懂。等我回去再找他们算账!”
“你这孩子,我看你是要故意气死我!你不知道雷震富是什么人,高乡长跟他什么关系。你要拎清……”
集科吃光了盘中发硬的水饺,喝了一大杯葡萄酒,肚里像塞进了好几斤冰凉的泥巴。多年漂泊在外,他习惯一个人过春节,但是这个春节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想上床睡觉,却拿起手机,仿佛中了魔,想听听马莉的声音,想跟她倾诉一下自己做了那块土地上的逆子的痛苦。他几次想拨通电话,却又收手。他读了马莉的短信,又开始打腹稿,想着该怎么给她回短信,无奈酒劲上来头发晕,最后他豁出去了,只写了一句:“我好想你,马莉!!”发完,他想撤回——可那时的手机还没撤回功能。
他意识到两人自从在火车站牵了手,关系就不尴不尬的。如果耐心地等待、真诚地追求,或许还有戏,而这一轻佻之举,可能导致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羞愧地摁住手机右上角一个键,想赶快关机睡觉。没想到这时马莉的号码突然伴着音乐跃进手机屏……
“喂喂,集科哥你在老家还是在北京?”
“马莉……”汗水从他鼻头上掉下。他紧张得发不出声音。
“我呀,哈,今年也一个人在北京呢!单位要有人值班,我就……”
马莉甜美的声音瞬间将他的心脏击中,从他怦怦加速跳动的心脏里一下子涌上千言万语,他的喉结上下滑动:“马莉,我在北京,我在北京,我那个……”
“怎么啦?”
“我,我……他妈的,回不去山乡了,我成了山乡最最不受欢迎的人!”
“集科哥真会开玩笑——还最最呢,山乡应该多几个你这样的人才对。”
“是高乡长亲自对我宣布的。哈哈哈!”说到这个,集科很想笑,突然觉得很滑稽。
“这样啊,他们派人来北京抓你啦?!”
(选载之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