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的西北角(勘注增补本)》
范长江著 范东升编 北京出版社 2025年4月出版

本书由范长江先生的次子范东升编订,此勘注增补本不仅收录了《中国的西北角》和《塞上行》两书原版包括的所有文章,还补充收录了同期内容相关的其他作品,包括范长江1935年9月至12月撰写的关于红军与长征的七篇文章,以及在同期发表的《伟大的青海》等多篇时评。
以自己民族为本位
周恩来总理的夫人邓颖超在《范长江新闻文集》的序言中,以朴素的语言对编者父亲做了公正的评价,她说:“长江同志我是熟悉的,他原来是个进步的新闻记者,后来参加了革命队伍,为党和人民的新闻事业作了很多工作,他的作品是很有影响的。”
实际上,青年时代的范长江(见图)真诚信仰的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但根据他对社会的观察,他认为执政的国民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腐化的集团”。他断定“欲从政府系统中求出路,是一条绝路”,认为应该形成“一种新的革命势力”,“此种革命势力必以大多数民众为基础,然后可以免去革命势力之颓废”。因为内心存在这些强烈而明断的想法,他于是放弃就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坚决脱离了中央政治学校,从此与国民党一刀两断。
尽管他对列宁有景仰之心,认为苏俄的政治制度颇有合理性,但他并没有接触过公开的共产党人,也完全不了解中共党内不同的路线和政策主张,同时难免受到国民党宣传的一些影响,因此他对中共也持有负面的看法。
当时他认为,为了解决人类社会不平等的现象,必须以自己的民族为本位,首先求得本民族的自由平等。但在他看来,共产党是以阶级为本位出发,这种政策也不符合中国社会和民族生存的需要。他对中共完全服从共产国际领导的“盲目的国际主义”政策很不赞成。总之,无论是对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他都经过了一番理性的深入思考,他的看法的出发点都是探求真理,努力寻找国家、民族的出路。
中立的观察者
他正是带着以上的思想认识,开始走上新闻工作之路的。民国时期的《大公报》秉持“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办报原则,而作为《大公报》记者,范长江本人当时的政治立场是中立的。
那么,既然是中立的观察者,就既不是国民党当局的喉舌,也不是共产党的宣传员,因此在他的新闻通讯的形式上,对处于内战之中的国共双方同等对待,并在报道和评论中各有褒贬。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对双方的军事行动,他同样地采取比较中性的用语。
而其不同寻常之处在于,20世纪30年代在国民党统治区,报纸受当局严格管制,唯有这位《大公报》记者敢于以客观中立的态度,坦率地评述、分析国共两军对战,可谓“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般国统区报纸上,有关“剿匪”战事动态的官方报道立场明确,凡提到红军和共产党领导人言必称“匪”,写“我军”则大加颂扬,国军将士如何战功卓著,“剿匪”战局如何节节胜利。
而范长江的通讯却与众不同,直称“中国共产党”“中央红军”“朱毛主力”“红军中央高级干部”等,对朱德、毛泽东、彭德怀、徐海东、萧克均直呼其名,并无一处称“匪”。他在报道中将红军部队与真正的土匪做出明显的区分。
在战事方面,他敢于直言赞扬红军部队,如称徐向前“勇而有谋”,“叹徐向前用兵之能,而恍然于川军之非其敌手”。同时也决不讳言“国军”的失败和错误,并指出,“民间所传作战情形,颇多与(官方)公报者大有出入”,此处运用春秋笔法,揭露官方“剿匪”宣传颇多谎言。
他当时对红军性质的界定是“农民武装”“农民之暴动”,虽然这不太符合共产党自身认定的“无产阶级”政治属性,但是却大胆地认定红军不是“土匪”,不属于一般的“绿林运动”,而是有政治目标的“与社会合为一致的社会运动”。这就在根本上与国民党当局的“剿匪”政策分道扬镳了。
提出“求生主义”法则
在《陕北甘东边境上》一文中,他写道:“在这样闭塞的地方,仍然表示着中国政治的两大分歧。从现状中以求改进,与推翻现状以求进展。两种势力,无处不在斗争中。不过,对于实际问题有解决办法者,终归是最后胜利者。”这段话完全不同于官方话语体系,而是将彼此斗争的国共双方一视同仁,看作是政治方针不同的两种势力,而在政权之争中究竟鹿死谁手,其实尚未可知。
他在翻越大雪山的雪宝顶时,遭遇生死极限而感悟良深,于是提出了独特的“求生主义”法则,他说,“生存为人生之本质,以全力以维持生存,继续生存,扩张生存,即为人生存之光明正道。为自己生存之存续,所采取之任何手段,自其本身言之,皆为道德之行为”,“今穷病死于雪山者,与葬于东陵西陵者,在人生意义上,皆无丝毫之轩轾”。他后来明确解释说:“我在通讯中议论生存斗争一段,把皇帝和平民平等看待,也意味着对国共要平等看待。”
他在乘羊皮筏从兰州赴宁夏时,见石峡绝壁上有石羊身处险境而终不自弃,于是进一步对其“求生法则”加以解读:“一时代之社会政治制度,苟不能适合于当时大多数人生存之需要,则此大多数人必如石羊之艰苦挣扎,以求其生存之继续与发展。”可见这一“求生法则”并非泛泛而论,而是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正是由于范长江从国家民族的命运和劳苦大众的根本利益出发,藐视当局的“剿匪”政策,敢于如实反映地内忧外患的事实真相,所以《中国的西北角》在当时引起社会轰动,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他的西北之行也因此引起国民党当局的不快与戒心,认为他的通讯有袒护红军和“通匪”之嫌,并于1935年12月通报西北各军警机关,“注意”他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