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与叶嘉莹先生合影(2007年)
毛遂自荐
我之喜爱诗词也是出于天性,而初识先生大名,是在高中偶然读到《唐宋词鉴赏辞典》的时候。但那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忝列门墙,成为先生的亲传弟子。即使我后来考入南开大学,在历史系读了七年,而先生就在隔壁中文系任教的时候,我也还不敢有此奢望,甚至连登门拜谒先生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那时我在南开历史系读研已临近毕业,以我的书呆子个性,自然是要接着攻读博士。但可惜的是,我的硕士导师刘毅先生当时还不是博导,我也就不能继续跟随了。所以当时也颇有些茫然,只是偶尔想到或者可以试试跨专业考文学博士,不过也没有很明确的方向。我试图跟叶先生联系。于是我把自己平日东涂西抹的一些诗词打印成册,再附上一封信,因为不敢也不知道如何面呈,所以就跑到南开大学东门外的邮局寄给叶先生了。
当时写信,完全就是“豁出去了”,其实根本没有指望得到先生回应,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将来因为没有行动而后悔罢了。所以我甚至没有在信中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然而先生接到信之后,不但没有计较我的无知狂妄,还让秘书安易老师向历史系办公室打听我的情况。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历史系的那位老师打电话到宿舍找我,以非常激动的口吻问我是不是给叶嘉莹先生写信了。我还吓了一大跳,以为惹出了什么麻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那位老师接着告诉我,叶先生让我到专家楼她的住处找她!那一刻,我简直是如在梦中。
之后,我在约定的日子满怀忐忑地到南开大学专家楼拜谒先生。不过我与先生的初次见面并不那么“成功”,因为我向来讷于言,读的书也不多,所以跟先生的交流甚至略有些尴尬。我记得先生问我写诗词有没有家学、有没有老师指点,我都很茫然地说没有,就是自己瞎写。但是先生还是很随和地跟我聊天,并指出我那些诗词的不足,最后亲笔题赠我一本《顾羡季先生诗词讲记》,更准许我参加她给研究生们开的课。此后如果课程有临时变动,或者有不定期的讲座,先生也都不忘让安老师通知我。所以其实我在还没有入先生门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亲沐先生之教泽了。
简单纯粹的人
先生给我们开课,往往就我们选定的研究方向或者大家共同感兴趣的问题量身定制。先生总是教导我们一定要打开眼界,不能仅仅局限于诗词甚至文学而已,所以课堂上的讨论不拘一格。记得我入门之初,叶先生曾给我们开课讲陶诗。那时候我还不清楚先生是那么喜欢陶渊明,加之我生性倔强,所以课后写了篇作业,题为《让陶》,把陶渊明狠狠批了一通,大意是:渊明仕隐无常,仕不能尽职牧民,隐不能自食其力,复图一己之名、纵一己之嗜而不顾妻子,有何高处?!
我不知道先生看到这篇作业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但下次上课,先生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批评我,而是笑着说了一句话:“梦川以后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当时大家也都一笑而过,至今还传为我们师门佳话。可是现在想起来,我的这篇小文触动了先生的某处隐痛也未可知,不由得为我当年的鲁莽而追悔莫及。
我性格上还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即自恃小聪明而很不努力。也因为如此,我第一次投考先生博士的时候,自以为十拿九稳,但最终名落孙山,而且在我最自信的“中国古代文学”这门公共课上考了个不及格。这件被我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之事,没想到在先生眼里竟然成为“矢志向学”的正面话题。她曾不止一次对门下弟子说,你们看梦川,他第一次没考上博士,也不去找工作,而是继续读书、继续考。后来我读博读了四年,也就是延期一年毕业——其实当时我如果像其他同学那样努力,应该也能够按时毕业,但是我不愿意过得太累,因为觉得不值得;不但自己不努力,我甚至还公然向师弟师妹们灌输“快乐读博”的“有毒”思想。但同样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竟然也被先生树为正面典型——梦川做学问精益求精,为了写好毕业论文,他宁愿多读一年!叶先生是非常简单纯粹的人,如果她要批评某个弟子,一定就是很直接地批评,不会用这种曲折的心思。所以我认为先生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一来她待人宽厚,不愿意把别人往坏处想;而且她自己毫无功利之心,所以我的疏懒、不努力在她眼里也成了不谋功利的“闪光点”。
转眼之间,第四年也快过去了,我也非常幸运地留校了。
“借花献佛”
在先生身边的日子非常平静和充实。先生依然每年招收学生,我也还像之前一样,跟这些一拨又一拨的师弟师妹们一起上课,成为“铁打的师兄”。先生年事愈高,有些日常的杂事也都找我帮忙处理,例如网络断了,电脑出问题了,打印机有毛病了,等等。
留校之初,我特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所以基本上都能随叫随到,跟先生的关系也愈见亲近。先生对有些花粉(比如香水百合)过敏,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所以往往有客人带着大捧鲜花来看望先生,先生当然表示感谢,但等客人走后就会让我带回家,每每说是“借花献佛”——因为先生知道我对佛学颇有兴趣,曾经有一段时间在家中供佛。
到我成家以后,虽然住处远了些,先生有事还是会叫我去她那里。记得2015年的中秋节晚上,先生有事找我,处理完之后已经很晚了,先生就对我说:“很抱歉,耽误了你和家人团聚的时间。”又说:“我这里有些别人送我的月饼,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馅的,你随便拿一盒回去吧!”我说好啊,正好“归遗细君”,先生听了也笑着连连说好。这里“归遗细君”用东方朔的典故。
更令我记忆犹新的是,先生往往在不经意的闲谈之中,给我以深深的震撼。例如她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人不能满足于做“自了汉”(略近佛家所谓“小乘”)——我想先生也许看出来我有点这个倾向,所以才婉言告诫吧。
还有一次先生更对我说,人生在世,总会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假如你不做这些不愿意的事,可能另外那些你想做的事就什么也做不成。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其中的深意却令我愀然动容。 (摘自《随笔》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