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名家学写作》选载之二

鲁迅小说里有个气氛组

作家文摘 2025年03月07日

  闫晗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25年3月出版

  许多小说中会描述特定的“气氛组”。比如《水浒传》中的民不聊生气氛是由街坊邻居散发出的,邻居普遍“怕惹事”。林冲因为“好友”陆谦和高衙内合伙诓骗他老婆,上门将陆家打得粉碎,出门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显然谁也不想掺和到这件事中来。

  武大郎突然死掉,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面对哽咽假哭的潘金莲,明知道武大郎死得不明,却不敢问。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因为畏惧西门庆的势力,一句“天气暄热”,却让读者不禁打个冷战,当时的社会环境可见一斑。

  鲁迅笔下的气氛组则常常是没事找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孔乙己》里酒店的客人们先发制人招惹孔乙己:“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目的是引得众人哄笑: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通过看杀头获得快感,通过侮辱更弱势的人来制造欢乐,《阿Q正传》里社会底层的阿Q也接受这个逻辑,便拿小尼姑出气。他吐一口唾沫,又去摸小尼姑新剃的头皮,酒店里的人大笑了。

  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又更放肆地扭小尼姑的脸。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一拧,才放手。世间许多的欺凌恐怕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进行的,并同样感到飘飘然。

  阿Q上刑场前,看客们张着嘴叫好,发出豺狼的嗥叫,终于让他感觉到了恐惧。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在《祝福》的祥林嫂(见图,剧照)身边,气氛组则具备了一点新特征:伪善。一开始有些老女人特意寻来,要听她讲儿子阿毛的死。“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待大家都听得纯熟后,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会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

  但柳妈发现她额上的伤疤并散布开后,又产生新一轮不怀好意的探问。“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貌似关心实则是不怀好意的消遣,孔乙己在谎言中闪躲,阿Q在幻想中飘飘然,祥林嫂却在这种“关心”下无处可藏。

  《药》中华老栓出门买“药”给儿子治病,街上的人就透着诡异,让人汗毛倒竖。“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

  那些看客围观“杀头”,踮脚仰头唯恐漏掉什么热闹的样子,被鲁迅捕捉到,形容为像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的鸭,虽然没有语言描写,却有一种莫名的惊悚氛围。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对景物的描写也可以表达一种氛围感,《伤逝》中涓生回到子君离开后的租屋,通过屋里剩下的东西呈现孤寂、落寞、伤感的氛围,表达了主人公的心情。

  “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家里的贫穷、子君的不舍、涓生的失落力透纸背。

  金庸也善于描写气氛组,最具职业精神的气氛组当属金庸笔下《天龙八部》里的星宿派。这帮打工人各具才艺,千余人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制造出热闹氛围。“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自然百战百胜!”“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

  但他们和网络上的水军一样,站队是出于利益,风向变得非常快。等星宿老仙被虚竹打败,登时有数百人争先恐后奔出,跪在虚竹面前,恳请收录,指着丁春秋痛骂“灯烛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争光”,丝竹锣鼓响起,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

  被灵鹫宫的婢女嫌陈腔滥调后,迅速表示可以花样翻新,包大家满意:“四位仙姑,花容月貌,胜过西施,远超贵妃。”尤其好笑的是,星宿众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自认有了新靠山,一个个得意扬扬,自觉光彩体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丐帮帮众、少林僧侣尽数不放在眼下了,也是深得阿Q精神胜利法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