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孽海花》

作家文摘 2025年03月07日 ·姚一鸣·

  李鸿章的女儿、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右)和她的母亲

  回忆性的散文

  张爱玲晚年写有《对照记——看老照相簿》(简称《对照记》),由台湾皇冠出版有限公司1994年6月出版。《对照记》是张爱玲写作生涯中唯一的自传体图文集,她亲自挑选出自己与亲友的照片,并配上文字说明。在《对照记》中,张爱玲有几处谈到《孽海花》,如图二十二“祖母十八岁时和她母亲合影”所释:

  ……又一天我放假回来,我弟弟给我看新出的历史小说《孽海花》,不以为奇似地撂下一句:“说是我爷爷在里头。”厚厚的一大本,我急忙翻看,渐渐看出点苗头来,专拣姓名音同字不同的,找来找去,有两个姓庄的。是嫖妓丢官后,“小红低唱我吹箫”,在湖上逍遥的一个?看来是另一个,庄仑樵,也是“文学侍从之臣”,不过兼有言官的职权,奏参大员,参一个倒一个,一时满朝侧目。李鸿章——忘了书中影射他的人物的名字——也被他参过,因而“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

  中法战争爆发,因为他主战,忌恨他的人就主张派他去,在台湾福建沿海督师大败,大雨中头上顶着一只铜脸盆逃走。李鸿章爱才不念旧恶,他革职充军后屡次接济他,而且终于把他弄了回来,留在衙中作记室。有一天他在签押房里惊鸿一瞥看见东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此后又有机会看到她作的一首七律,看题目《鸡笼》,先就怵目惊心了:

  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何容轻大计,四方从此失边关……

  李鸿章笑着说了句“小女涂鸦”之类的话安抚他,却着人暗示他来求亲……

  我看了非常兴奋,去问我父亲,他则一味辟谣,说根本不可能在签押房里撞见奶奶。那首诗也是捏造的。我也听过他和访客讨论这部小说,平时也常跟亲友说起“我们老太爷”……

  我母亲还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葬送了她的一生。“问这些干什么?”我姑姑说……“我不过是因为看了那本小说觉得好奇,”我不好意思的分辩。她讲了奶奶的事给我听。她从小父母双亡,父亲死得更早。“爷爷一点都不记得了。”她断然地摇了摇头。我称大妈妈的表伯母,我一直知道她是李鸿章的长孙媳,不过不清楚跟我们是怎么个亲戚。那时候我到她家去玩,总看见电话旁边的一张常打的电话号码表,第一格填写的人名是曾虚白,我只知道是个作家,是她娘家的亲戚。原来就是《孽海花》作者曾孟朴的儿子。

  她哥哥是诗人杨云史,他们跟李家是亲上加亲。曾家与李家总也是老亲了,又来往得这样密切。《孽海花》里这一段情节想必可靠,除了小说例有的渲染。

  彰显出身和贵族身份

  张爱玲的这段解释文字有一千四百余字,是《对照记》中比较长的,完全是一篇回忆性的散文,对于前辈和家族历史的回望,用平实的语调表现出来。写这本书时,张爱玲已至人生暮年,距她在美国孤独离世仅剩一年多时间。她用读老照片的形式来进行回忆,尽管是片段式的,但字里行间是她寻根后的那种快感,她也毫不掩饰这样一种写作心态。

  在此篇文章中,张爱玲提到了晚清著名谴责小说《孽海花》,因为书中的人物威毅伯和庄仑樵影射的正是李鸿章和他的女婿张佩纶。张佩纶正是张爱玲的祖父。

  《孽海花》采用隐喻的手法,以苏州状元金汮和名妓傅彩云的经历为线索,展现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战争三十年间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的历史变迁,书中笔墨最成功的是对封建知识分子与官僚士大夫的刻画,突出其虚伪造作和庸腐无能的形象。《孽海花》出版后曾在当年文坛引起轰动,在不长的时间里,先后再版十余次,“行销十万部左右,独创记录”,成为晚清小说的名作。

  张爱玲显然是读过《孽海花》的,可能还不止一次。在《对照记》一书中,她解述“祖母十八岁时和她母亲合影”,以此展开和铺陈她的家族史。因着她祖父是张佩纶及她祖母是李鸿章女儿的关系,她认为身上流淌着的是贵族的血液,自己还有贵族的气质,这是她引以为傲之事。张爱玲之所以多处提及《孽海花》,并不是因“《孽海花》里这一段情节想必可靠,除了小说例有的渲染”,而是可以彰显她的出身和贵族的身份。

  其实《对照记》中的诸多文章都能显示出张爱玲贵族一般的生活。父母离婚后,张爱玲的学习和生活上的开支主要靠母亲提供;而崇尚现代生活方式的黄素琼,有着留洋的经历,对于女儿的培养也是竭尽所能。在母亲的资助下,张爱玲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到抗战时期,张爱玲成了名扬一时的作家,她的生活水平和质量还是相当高,追求时尚也是她的风格。可惜在《对照记》一书中,没有对张爱玲学生时代、和胡兰成的婚姻,以及晚年定居美国的生活的相关描述。

  张爱玲一直对晚清小说比较关注。除《孽海花》外,张爱玲晚年还用白话文注释了韩庆邦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以《海上花开》《海上花落》之名出版,在读者中引起不小的反响。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中,也借鉴了《孽海花》《海上花列传》的长处,即以都市生活、男女情爱来铺陈内容,推动情节发展,注重细节和人物塑造。张爱玲与《孽海花》,是回忆更是阅读史,正如她在《对照记》后记所言:

  也许在乱纹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个自画像来。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摘自《书屋》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