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几张,带回家玩”
北京市东城区米市大街的一个小三合院里,1950年9月19日,我那时四岁,首次提笔写字。一直到六岁上小学,每天写字,是我同外婆谢慧中一道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外婆为中国书店修缮书本,这些书卷都曾经是我的教科书,在这些残卷里,我学到了什么是“字字珠玑”。外婆爱极了这些字纸,跟我说:“文字要好。好的文字可以走极远的路。哪怕遭到各种不幸,我们还是有办法让它们恢复原来的样子。”
1956年,我已经十岁,已经完全能读会写。这一年,我遵照外婆的指示,初次走进了溥雪斋老人的大院子。我恭恭敬敬送上一条牡丹烟,溥老先生笑眯眯地问候了我的外婆,接过烟,交给“九妹”,并且留我在那里玩。宽敞的北房大厅里,香烟缭绕,琴声悠扬。一位先生停止弹拨,双手按住琴弦,笑着跟我说话,他是查阜西先生。他同溥先生合奏了一曲《梅花三弄》,听得我心旷神怡。他们又拿琴谱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古琴的琴谱。
溥老先生人好、琴好、字好、画好。他站着写字,气魄极大,写完了,叫我“挑几张,带回家玩”。他坐着画画,画的兰草美得不得了,小虫跳跃其间,活灵活现。溥老先生画完之后,也让我“挑几张,带回家玩”。晚上写字,我爱临溥老先生的字,灵气十足。功课做完,我爱看溥老先生的画。这样的美好伴随我整整八年。现在回想起来,这应当是我所接受的美学启蒙。
“这是一个能写的……”
几乎同时,我也走进了舒先生(老舍先生)的家,陪他浇花,看他写字,听他讲故事。偶尔,看他点着了烟,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地改稿。我也喜欢临舒先生的字,四平八稳。那时候,我用的砚滴便是舒先生给我的。“日本作家送的礼物。”他这样说。这个铜砚滴跟了我将近七十年,现在还在我的书房里,让我永远记着舒先生的好。
在初中与高中的六年里,我“外语”学的是俄文。于是,我在同舒先生一起做的活动里加了一项,读俄文诗给他听。一个营火晚会上,我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站在听众当中的舒先生听得很有兴致,他身边站着一位先生,竟然是俄语专家戈宝权先生。如此这般,我在高中时期,常常走进戈先生的书房。他跟我说:“文字的音乐性非常重要,普希金你熟悉,要看屠格涅夫的文字。将俄文的音乐性发挥得最好的小说家是屠格涅夫。”我听进去了,并且成为屠格涅夫坚定不移的粉丝。无书的年代,我曾经收工后在戈壁滩上奔波四十里,只为借阅一本残缺的《罗亭》。
1982年,婚后,我们来到台北。先生继续在阳明山上的美国外交学院念中文,我则进入文化大学,选了李超宗教授的课程“三十年代文艺思潮”。很快,李教授带我认识了著名诗人痖弦、辛郁、管管、羊令野,小说大家朱西甯、司马中原,著名作家吴东权、尹雪曼、张拓芜、王璞,以及大学问家、著名的金学专家魏子云教授等。
他们的热情、亲切让我感觉犹如一下子有了多位兄长,欢喜无限。李超宗教授把我介绍给痖公时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能写的……”学年结束,李教授把我的结业文章《太平湖畔的孤影》交给了《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公。1983年6月14日到16日,《联合报》副刊连载了这篇怀念老舍先生的文章。这便是我写作与出版的起始。
“平实,最是要紧”
一个月之后,我们抵达北京,在建国饭店放下行李,直奔外婆家。最早联络上的是周有光先生和他的夫人张允和女士。感谢周先生伉俪的居间联络,我在1983年10月就收到了沈从文先生亲笔签名的《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与第二集。11月,我同周先生伉俪来到了前门东大街三号五楼。在一个极为狭窄的居室里,在铺天盖地的书籍、纸张中间,一张藤椅上,坐着满脸笑容的沈先生。我唤他沈伯伯。沈夫人兆和姨——沈伯伯称呼她“张先生”,担心我听不懂沈伯伯的湘西口音。没有想到,沈伯伯一开口,我便听得字字分明,于是谈话就轻松起来。
热议中,我向各位前辈介绍了魏子云教授的研究,沈伯伯极有兴趣,嘱咐我带魏先生的文章给他看。我马上办到,果真,沈伯伯对魏先生的研究赞誉有加。从这往后,每隔十天半月,我一定会到沈家去。带着沈伯伯喜欢的甜点,以及怒放的鲜花。沈先生最喜欢大红大绿所展现的生命力,我不止一次看到沈伯伯用手指捻起掉落的红色花瓣,将它放到绿叶之间,露出满意的微笑:“生命的残缺在文学与艺术中得到弥补。”
台北《联合报》邀请大陆老作家写稿,最先响应的便是吴祖光和端木蕻良两位先生。之后,便是沈伯伯。紧跟着,许多诗人作家也写了稿子交给《联合报》。那些字字珠玑的文章在宝岛引发热议,经久不衰。我居中及时转稿子、转报刊、转稿酬、转信件,足足十年,到1993年才告完全结束。
由于教学繁忙,我无法写长篇,于是利用周末写短篇小说。一组九篇小说全部在北京的三年内完成,第一位读者都是沈伯伯。他静静地看,摘下眼镜擦眼泪,看完了,跟我说:“平实,最是要紧。你的写法是对的,继续下去,不要中断。”我满心都是伤痛和由衷的感激。
这些小说陆续刊登在台北《联合报》副刊上,曾经以书名《生命之歌》《楼上楼下》两次结集出书,再经过多次修改、润饰,最终,2014年落脚台北允晨出版社,名为《长日将尽——我的北京故事》。小说之外写了三万余字长序《怀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些人与那些事》。出书前,我曾经将这篇序文寄给沈家长公子沈龙朱先生看过。我们通信多年,他甚至寄送《沈从文全集》(三十二卷精装本)给我,每一本都有侄女沈红设计的藏书票。藏书票上,沈伯伯戴着眼镜正在看书或审稿,让我一再深受感动。 (摘自《书屋》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