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在查阅清代一桩钦办大案：甘肃布政使王亶望不顾乾隆帝叮嘱告诫，将捐纳监生只许收粮以补州县仓储之缺，擅改为折收银两，复假捏旱灾，谎称所收捐粮用于赈济灾民，大肆侵贪，事败后被正法。这是一个良臣之子的蜕变、恶变。而随着阅读趋深细，竟读到这个贪臣的爱情故事，爱得缠绵悱恻，且不止一场，对象亦非一人。
一个巨贪的爱情，流传世间，生前和身后都有名家赋诗称扬，这是为什么？
此物曾听密誓来
较早被写到的是王亶望侍妾吴纫秋，苏州人，生子后淹煎数月，魂销肃州。王亶望是由兰州知府升肃州道，携眷抵任约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初夏。吴纫秋死后，接任肃州道的毕沅作《题吴纫秋小传后》十二首：
玉琢婴儿赠一枚，几年裙带重玫瑰。葳蕤帐底凭肩语，此物曾听密誓来。（其四，有注：“临终将玉宜男一事解赠”。）
三五云鬟互颉颃，芳情只为月漪长。他时叶子金闺戏，肠断春风姐妹行。（其五，有注：“月漪姓浦氏，亦味隒侍姬，曾有《闺中行乐图》，写诸姬叶子戏。”）
由诗可知王道台内院姬妾三五人，常在一起打扑克取乐，擅画的浦月漪还绘了一幅《闺中行乐图》。吴纫秋患病，丢下半岁幼子撒手尘寰，离世之前将亶望所赠定情玉佩解下归还，又嘱托将自个的金手镯日后转交小儿，是怎样的悲凄一幕！
毕沅，乾隆二十五年殿试一举夺魁，授翰林院修撰。弘历甚爱毕沅之才，命外任甘肃巩秦阶道，于是与王亶望有了交集和交情。由毕诗中小注，可知亶望不止一次细说纫秋往事，请他为“纫秋小照”题词，也把所作祭文、悼诗拿给他看，有“留得余生哭丽人”句。
不久后王亶望奉调山东按察使，也常将纫秋小传示人，时任东昌府教授董元度尝为题诗。在诗前小序中，董元度称纫秋美貌而不事铅华，对王亶望爱之至深，“伴中宵而侍疾，良药亲尝；矢同难以捐躯，岩墙不避”。她是产中得病，淹煎绣榻，而王亶望含悲作传，“谱其懿美”，复邀当世名家题咏。董元度为纪昀挚友，曾入翰林，被《吴纫秋小传》的真情感动，连写八首。
难忘落叶时
王亶望风流倜傥，在甘省道府任上已纳数妾，而经山东按察使、浙江布政使、甘肃布政使三任，当会再添新人。据邓之诚《骨董琐记·来凤楼砚》记载：
予得一砚，背有识文曰：“乾隆四十有一年，岁丙申春三月，镌于皋兰藩署之来凤楼。女史叶珍藏。”小印曰“蕙心”。按是年官甘藩者为王亶望……亶望诸姬皆美而有才，豪奢可想。
王亶望在甘肃布政使任上时，各州县设驻省长随，专管送礼和为王亶望家中办事。乾隆四十二年（1777）三月，王亶望升调浙江巡抚，需赶赴京师，陛见请训，妻妾子女所乘车轿及驮运家产的数百骡马须另走一路，途中情景，难以想象。
从大西北到了江南，叶蕙心溘然长逝，原因不明。当年秋杪，内阁学士沈初赴任福建学政，经停杭州时与王亶望相会，王亶望以所写悼诗嘱和，遂作《题王味隒中丞叶宜人悼诗》，序有“并语卿卿，相当叶叶，灵山乞种，生来命命之禽；金屋藏春，对发心心之蕊。迴思合珏，俱叹沉珠”等句，诗曰：
中年自多感，何况系人思。定见花开日，难忘叶落时。
沈初为弘历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王亶望自会热情接待，而说到爱姬蕙心之逝，交谊便觉深了一层。
贪臣的爱情也是爱情
该年九月间，王亶望赶往杭州赴任，途经苏州时略事逗留，花钱买了一个小妾，乃常熟民人之女，名叫王伏。此女为后世知晓的名字是“卿怜”（见图），应出于王亶望代拟，足见珍爱。常熟人郑光祖的《一斑录》记载：
乾隆间有某中丞，好内，广置姬妾，犹以为温柔乡中尚无尤物。由京赴浙……因以便服闲步城隍庙前，见有妇携女进香者，其女丽质天成，不言生媚，中丞惊为国色。从者觇其旋入石梅尼庵，为访，知是邑东乡张墅王姓女，乳名伏。父训蒙，为学究，家系清贫，应可货取，即谋于尼，尼善为说合，以成其事……及入浙署，宠冠诸姬女。
卿怜，十五岁归王亶望，深得爱宠，复亲历夫主案发抄家杀头之巨变，返回常熟，尚不满二十岁。孰知卿怜返乡后，又被荐入京师的和府，小小女子，将已死的贪官王亶望与枢阁重臣、正在贪的贪官和珅挽接在一起。《金壶浪墨》载：
平阳（王亶望）既败，流转归和相，和又嬖之。《感遇诗》即咏和事，顾其中有“马上王嫱”“玉笋敲残”等语……卿怜屡擅专房宠，不能一死报主，逊堕楼人远甚。
将卿怜荐入和府的是谁？传为卿怜所作《感遇诗》之六曰：“最不分明夜月魂，保无芳草怨王孙；梁间紫燕来还去，害杀儿家是戟门。”这个戟门，就是常熟人蒋赐棨，字戟门，时任户部左侍郎，而户部满尚书就是和珅。王亶望与戟门有世谊，任职山东时亦有交集，买一个故交留下的绝美女子，献给顶头上司和珅，应再正常不过了。
举凡恋位、擅权、揽财、爱名、好色，皆不离一个“贪”字，常也聚集于某显宦之一身。譬如王亶望，有很好的家教，是一位治理有方的能臣，试想那些个妙龄美女怎能不爱慕依恋呢？
不管对吴纫秋、叶蕙心、卿怜，以及那些未见写到的妻妾，王亶望都有几分倾心，有真情之挹注。贪臣的爱情也是爱情，也曾拥有美好的日子，其生离死别的场景亦催人泪下；不专一的爱情也是爱情，谁又能否认他的深挚志诚呢？
（摘自《读书》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