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我的“活水”系列,从写湖开始。葳蕤繁茂得野性十足的草丛,仿佛袭过青色的闪电,透过半人多高茎秆的缝隙,我的目光被粼粼水波完全浸透,望湖,听湖,归根结底因为湖是水的一种存在形式。
一
我曾经乘坐索车,和水鸟一起掠过雁塞湖上空,然后坐在青幽得能滴下水的林间,观看驯禽师的表演,场子上,飞溅珠玉般的啼鸣,四处是生命有力的键音。
我曾经伫立颐和园昆明湖畔,昼夜不息洗涤万物的水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荷,亭亭玉立,在一片碧罗裙上,透露出点点纯真的粉。
而西湖古缎似的波光,虽然抹上阴天的浅灰,却连天一色苍茫,似乎涵藏无尽的历史,每一次游曳都能撞响千年编钟,每一座亭台水榭,都能牵扯一串悲欢兴亡的故事。她饱阅沧桑的瞳眸,从世事变幻的烟岚中寻找着——光,斑斑点点,跃金湖面,藏璧幽邃,完成博厚的积淀,渐悟生命的真谛,点点花影都要绚烂到极致,复默默逝于波纹,淡定,从容。
然而,更多的湖泊,我只能从书画中领略一二。最早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穿着七十年代的白衬衣蓝裤子,系好红领巾,读冰心先生的《寄小读者》“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我记住了海,也记住了湖。在我的幻想里,海是深邃莫测奥妙无穷的。湖同样透露生命的深度,而且离人很近,穿梭的俗世里,离疲惫的心更近一些。一个人,难道不像一座湖吗?从倒映金霞的粼粼波光,到鲤鱼摆尾的中流,光线逐渐昏暗,直到水草摇曳的底部,从浅到深,生态景观何其丰富啊!然而,天地之间的匆匆旅人,很容易停留在表层,仿佛一个盲人,毫不吝惜地抛弃了闪烁的珍珠,不向生命深处挖掘巨大的潜能。而湖泊,安详躺卧在大地上,默默诠释着“静水流深”,静,就是生命的完满, 水,就是生命的本源;流,就是生命的体现;深,就是生命的蕴藉。湖,以谦逊而雍容的非凡气度,默默守候岸上惊异的一瞥,默默诠释着一声热烈、深沉的呼唤。
探访开封龙亭时,导游手向上指,沿着云龙图案的游升,高高的青砖台基上,矗立一座气宇轩昂的大殿,一会儿,他又向下俯望,告诉我们波光粼粼的湖水深处,才是昔日北宋皇宫之所在。我们一行面面相觑,白云苍狗,湖水却不问兴亡,只默默储藏厚重的历史,一层层滤去喧嚣的泡沫,沉淀下深深的思索。那时的湖,是一面光滑的镜子,可正衣冠,可明得失,也能划过一只鸟飞翔的姿势。湖,让旅人伫立七朝古都开封,沿波光追溯着宋宫、魏宫、老丘……以至缥缈的远古云烟,刀光剑影,兴亡荣辱,利弊得失,都化为丰富的历史养料,正是历史的流动,才使小潭般短暂的生命,跌宕出一条万里奔腾的长河。同时,水,是否也让高速列车上志得意满的现代人,暂时歇个脚,寻觅失去的一些可贵品质?湖畔会发生一个故事:一年一碧绿的沿阶草轻问过客,你在水中望到了什么?他,或者她回答:四周的草树亭榭皆纷纷探头,俯视自己的倒影,水不仅清澈见底,善于自省,而且默默洗涤着万物。我曾聆听,烈日下一滴一滴击穿岩石的水音,听见水的生命历程,水的吃苦耐劳坚忍不拔;湖心我静观微沦,俯望载舟之水,望见水的沉着镇静,望见水充盈的精神,深厚的内蕴。
二
譬如桃子,在诸果实中,显得有几分仙气。
我一直认为,诸水中湖是有仙气的。无论南湖秋水夜无烟,上下澄澈,朗月万里,使谪仙人李白腋下翩翩生风,不禁要浮槎到天上去!还是云山嵯峨,冬夏晨昏与湖水相吞吐,湖泊最易让人想到“仙境”一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胸怀远大志向的士子们,在昏聩的朝政下惊魂未定,屡遭排挤,只好弄一叶扁舟归隐于江湖。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慷慨悲歌的李白,恨不得有一阵疾风,荡尽世间的不平,然而这只能是梦想,只好归醉于船头的一杯薄酒,痛饮!醉杀洞庭秋!“尝以事谪守巴陵,与李白相遇,日酣杯酒”的贾至,忠而遭贬,君门路断,在与友同游洞庭的一个深秋晚上,触目悲凉,傲霜的红枫竟然纷纷坠落!只有白云明月吊湘娥,以寄托自己冰清玉洁的情操和淡泊坦荡的胸怀了。同样泪满衣襟的南谪迁客李益,想象着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的感人场景,但他的春光——朝廷恩赦,却不能伴随万物回春而降下……世事多艰,本来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却漾满了被谪人暗泪打湿的墨迹,连鱼蟹都要惊跳了!汩汩湖波无尽头,惟清风明月,才知我,才能慰人耳目,惟有玉界琼田三万顷,才能表里俱澄澈,一泻心中郁积的苦闷。然而,身处江湖,真能忘忧吗?逍遥自在只是表象,匡世济民,在中国士人的灵魂深处,才是永志难忘的人生理想!于是孤舟老病的杜甫,遥思关山万里,战马还在嘶腾,生灵还在涂炭,忍不住凭轩泪下!然而,或报国无门,悲辛暗潜,或再度出仕,又遭谗言,不得不再一次退入江湖,看沙鸥点点。出仕,归隐,再仕,再隐,士人们一生都在矛盾挣扎的痛苦中度过。立秋时,拜读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昼夜浮乾坤,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依旧如黄钟大吕,震慑人心!一句“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让千秋之后的我潸然泪下!
对陀螺般飞旋的现代人来说,跨出物欲的城门,偎于湖之静,湖之纯,更富于一种隐秘的吸引力。泸沽湖上摩梭人独特的文化,古老原始的风情,如痴如醉的歌舞,都完美融入湖水处女般的真纯中。苏黎世湖,在金融大亨往来不息,把诊世界经济动脉之下,绿野静谧,湖波低回,尤具一种收敛、安宁与自然的气度。我想象着,晨曦与夕阳,耐心十足地叙述着瓦尔登湖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身影的侧面。
而当我久久凝视一幅青藏高原的海子图时,那木措湖的上空唯有交融的二色,白色的云,还有天穹了无渣滓的蓝。天之蓝又融入湖的瓦蓝,雪山微微抬首,衔上云的洁白。岸上,广袤的高原上,星星点点,低低洒着朴素而醒目的玛尼堆。在密宗本尊金刚的道场,我多想绕湖而行,走入人或佛的修行洞,触摸被时间碾磨光滑的洞壁。
(摘自《谁谓河广》,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