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花花世界”中长大的。

　　房前屋后，各种颜色的凤仙花，叫不出名字的野菊花，一串红，每年奶奶都种很多。奶奶不识字，不会背唐诗宋词，也不会说“美”——她说的是“好看”“真好看”。然而，在她的心里，却有一个很大的世界，是芸豆、黄瓜、玉米，一日三餐；是穿衣吃饭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五颜六色、万紫千红。春天播种，夏日浇水，秋天留好花种，晒干，用纸包好，让爷爷在外面写上花名，一切都做得认认真真。

　　奶奶不是没有事情做才养花的，做饭，洗衣，喂猪，养鸡，种菜，何曾有一日闲着？然而，无论多忙多累，她总能将那些花莳弄得枝繁叶茂、春风满屋。在白雪皑皑的春节，家里却有花的红、粉、蓝，仿佛春天快走了几步，先到我们家。

　　我们都贪婪地享受着奶奶养的花。花开遍了后园，蜜蜂和蝴蝶飞上飞下时，人在花丛中走一走，心里舒畅得很。小时候，拿凤仙花的果实当“炸弹”，一捏一摔，它就爆裂，种子飞散。我们家那条叫“狗老汉”的黄狗，少不更事，我就拿这个骗它玩。它用鼻子一嗅，熟透的果实立即炸裂，吓得它一蹦而起。“狗老汉”知道中了我的计，瞥了我一眼，老大不高兴地回窝躺着。

　　有一年秋天，不知怎么惹爷爷生气了，他说要打我。我从窗户跳了出去，躲在一丛一串红后面，恰好穿着红毛衣，爷爷过来望了一眼，竟然没发现，我得意了三天。

　　要读高中那年夏天，家里院中有很多盆栀子花。晚上，繁星满天，花香在院子里流动，像海潮一样，退了又涨上来，那是带着甜的清香。爷爷奶奶，父母，还有我，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蒲扇，有时候会围吃一盆什么海鲜，边吃边说着话，有很多细细密密的叮嘱。“狗老汉”也在听我们说话，有时候还会一跃而起呱的一下咬个飞蛾，咬不到，就失望地又躺下来，安静地看着我们……那些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而这些记忆，永远都不会磨灭。

　　我也养过栀子花，特意放到书房里，让久远的花香和记忆浸透日渐麻木的心。那花，买回来还有那么多骨朵，没等开完竟然死掉了。也在露台上种上金银花，有一季长得真好，盛夏的夜晚打开窗，花香吹进屋子，我喝醉了酒一样。想不到，它也死掉。腊梅，我选那种多年生的，开了，娇黄的花在冷气侵人的冬日让人百般怜爱。后来，叶子黄了，又绿了，死去活来，好几个回合。

　　2

　　呜呼，我的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发现那些荒芜的花盆里长满了草。与过去菜色的、有气无力的花不同，它们都生机勃勃。有姑娘秀发般的灯芯草，有小叶对生的狗脊，有匍匐在地上的车前子，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大大小小的草。没人注意它们，甚至它们来自哪里，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这些都没有关系，它们就那么傻呵呵地长着，岂但长着，简直是野蛮生长。

　　我曾说过，不求花朵和果实的收获，在花的世界中，有草的愿望，也是在这世界中争得一寸阳光。这些没有名目的花花草草，或者野花野草，真的感动了我。

　　这几年，我认认真真地给这些野花野草浇水。想一想自觉好笑，在农村，田地里有这等野草，肯定第一时间会被拔掉，而我，却比当年养花更珍惜它们。蒲公英飞走了，它要到哪里呢，又是谁把它带到我的露台呢？我珍惜彼此的缘分，想到下一次相逢，不知道需要几生几世。看到灰菜，想到小时候会挽一个柳条筐到山上采它，它可以喂猪。而车前子，我总忍不住有蒸着吃的欲望……在野花野草中漫步，我的心如同在童年的原野上奔跑。

　　2012年深秋，我跟女儿在露台上，发现了毛毛狗和苍耳。这是农村最贱的草吧！苍耳尤其烦人，穿衣服钻草丛，它们总是粘在身上。然而，它们不顾人的冷眼、厌烦，总是抓住任何生存的机会顽强地长着，而且一丛丛，到秋天，一割一大堆。它们是被拿来烧火取暖做饭的。

　　谁也不会记住它们的面孔。这也是一生，我有时不免轻轻叹息。然而，黑塞却抱怨：“在地球上的一切造物当中，唯独我们人类对事物的循环还有责难，对物质守恒不灭非但感到不知足，还奢望自己个人的永生呢！”他说：“没有一种植物不是同样静悄悄地、准确无误地化作泥土，犹如当初它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他还做过一个比喻：“犹如花儿之凋谢/我们也会遭遇死亡/只不过是解脱之死/是再生之死。”是吗，如果是那样子，不知道再生、重生中，彼此还会不会重逢，有些人在一起一辈子实在太短太短……

　　那天，对着毛毛狗和苍耳，我问女儿，认不认识它们？女儿轻声回答：“认识，太爷爷的墓上就有这草。”我急忙转过身，怕眼泪落下来。那年夏天，爷爷去世。那年春节，爷爷的行动很迟缓，也不爱说话。坐在炕上，看春晚时，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今年是哪一年？”我认真地跟爷爷讲：“今年是2012年。”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爷爷墓上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吧？　　  （摘自4月1日《大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