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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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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踪1945年大足石刻考察团
·江艺平·
  

  大足石刻考察团在龙岗石窟前合影。前排左三为杨家骆,左四为马衡。后排左一为顾颉刚,右三为吴显齐

  吴承学的父亲吴显齐,亦即我的家公,1941年离开家乡远赴重庆,投考教育家陈礼江创办的国立社会教育学院,九年间辗转于重庆、南京、上海,在重庆度过五年。

  父亲去世20多年后,2024年末,西南大学文学院何宗美教授邀请吴承学赴渝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特意安排寻踪之旅,意在探寻1945年轰动文化界的大足石刻考察团往事。当年吴显齐是考察团成员,刚满25岁。

  这次寻踪一路走,一路翻看《大足石刻考察团日记》,考察团日记成为我们此次寻踪的指南。时代巨变,早已抹去当年许多痕迹,幸有文字和图片在,为烽火年代的巴山蜀水,为一群民国知识分子,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历史记录。

  考察团阵容

  从考察团日记我们得知,大足石刻重新被发现,绕不开两个人:时任中国学典馆馆长杨家骆,大足县耆儒陈习删。1944年冬,担任《大足县志》总纂的陈习删,把县志书稿送往学典馆印刷厂印刷,杨家骆问起当地摩崖造像情况,知“其未被注意者甚多”,两人遂议定组团考察,意在“使大足石刻经过科学的艺术考古工作而确立其地位”。正是通过这次考察,“大足石刻”得以正式命名,更得以闻名于世。

  今日看来,考察团阵容依然令人咋舌:学界名流有出版家、辞典学家杨家骆(任考察团团长),以金石考古、书法篆刻著称的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历史学家顾颉刚和傅振伦,复旦大学教授朱锦江。政界人士有辛亥革命元老何遂,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雷震。专业人员有庄尚严(后为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梅健鹰(后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冯四知(后拍摄过电影《铁道游击队》《宝莲灯》等)和吴显齐。随行人员有顾颉刚夫人张静秋,何遂之子何康(后曾担任国家农业部长等职)、副官苏鸿恩。还有考察团总干事程椿蔚。

  吴显齐当时是教育部中华教育电影制片厂编辑,同时在杨家骆学典馆兼编辑。本来电影厂厂长李清悚原定亲往大足考察,因故未去,派去了摄影师冯四知和编辑吴显齐。机遇的降临看似极偶然。

  这是一次高效率的考察,全程13天,成员分工明确:

  鉴定时代、命定窟名者:杨家骆、马衡、何遂。收集碑记文字材料者:顾颉刚、庄尚严、朱锦江。拍摄影片照片者:冯四知。绘制像饰者:朱锦江、雷震、梅健鹰。椎拓者:傅振伦、苏鸿恩。编定窟号、丈量尺寸、登记碑像者:何康、吴显齐。总干事:程椿蔚。文书:张静秋。编辑:吴显齐。

  途中,考察团商议推出《大足石刻考察专号》,决定“由顾颉刚、杨家骆、朱锦江、马衡、何遂、庄尚严、傅振伦、吴显齐分任撰述”,其中《大足石刻考察团日记》(下简称《日记》)交给了吴显齐。

  乍一看,青年吴显齐似乎和大师们比肩而立,确切地说,是大师们让这个年轻人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吴显齐当时大学毕业不到两年,独具慧眼的李清悚和杨家骆发现他的才华,在大足石刻考察中擢而用之。于是乎,严谨求证的历史学家、考古专家们,和这个文思灵动的年轻人之间擦出奇妙火花——当考察团昭告天下,大足石刻的发现“实与发现敦煌相伯仲”“可以和云岗、龙门媲美”(《日记》)时,沉睡千年的摩崖石刻仿佛也被注入鲜活灵魂。这方面,吴显齐无疑着力甚多。

  不负厚望

  自称“因将逐日见闻,随时笔记,聊供参考”的吴显齐,所记并无闲笔。1945年夏,抗战胜利在望,考察团从北碚出发,途经合川、铜梁至大足,全程270里,路上走了两天。日记对川东沿途风貌、地域经济、人文景观、民生现状等,皆有生动描述,构成考察的时代背景。只可惜,许多景物现已无缘得见。

  如今从北碚去大足,已无复当年的舟车劳顿,全程高速一小时即达。当年考察情形通过日记,却依旧鲜活。第一次站在龙岗山,吴显齐发出慨叹:

  佛湾形如月牙,自南向北,长达半里。沿山凿路,摩崖造像,龛窟相连。洞口向西,在阳光里,灿然如蜂房。这是唐宋石刻的陈列馆,可惜埋在时间的尘土里。

  第一次登上多宝塔,吴显齐为发现宋代匠人伏小八的造像镌记欣喜若狂:“这个在古代社会没有地位的雕刻家,他的名字,在我们的拭拂下,放出新的光彩。”宝顶山的千手观音更是令吴显齐五体投地:“向来刻千手观音者不过多刻数手,以示多手之意,而此则真有千手,且从一体伸出,恍若自然天生。每手各执一物,金碧辉煌,心摇目眩。我立像下仰视久之,见各手若在摇动,鬼斧神工,叹观止矣。”(《日记》)

  吴显齐不负厚望,当月就完成《大足石刻考察团日记》,写出《大足石刻》影片脚本,影片播出后引起轰动。他同时在《新中华》杂志发表文章《介绍大足石刻及其文化评价》。他的名字也和大师们的名字一起,被刻进龙岗山石碑——当年考察团应大足县参议会要求“撰文勒石,作为纪念”,刻下这块石碑。现在,这块碑刻已成宝贵文物。

  师生情谊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吴显齐在国统区求学,后来供职的中华教育电影制片厂,又是当时教育部机构,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年急切返回枫溪,希望报效家乡教育,却屡遭冷遇。吴承学四岁那年,父亲被借故调动到县里最边远的凤凰山区中学教书,长达17年。

  在吴显齐一生中,有两个人对他影响特别大:杨家骆、李清悚。他们既是青年吴显齐的恩师,也是晚年吴显齐的挚友。尽管20世纪40年代彼此相处只有短短几年,他们的情谊却延续至生命尽头。究竟是怎样的情谊,能够跨越如此遥远而漫长的时空?

  展读李清悚1989年10月13日写给吴显齐的回信,我受到极大触动。作为民国著名教育家,李清悚1927年创办南京第一中学;抗战时期参与创办有“中学版西南联大”之称的重庆国立二中;继而在中华教育电影制片厂任厂长。音信中断40年后,接到吴显齐的信,李清悚显然喜出望外,回信写了满满四页纸。现在读之,仍犹觉纸短意长。年长17岁的他,抬头径呼“显齐贤弟”,起首便是:

  顷接你十月五日函非常高兴。我是一九四八年接受美国N.E.A奖学金赴美考察,本是一年计划,后因淮海战役结束大军即要渡江,我怕南京、上海解放我无法回来就改变计划,提前于一九四九年初回国。当时我在南京政治大学和中央大学两大学任教,两大学就要迁台,我携家眷到上海观察形势,决计不赴台湾。湖南师院和贵阳师院送来聘书我也退聘,当时笑谓我是“四大皆空”。记得你赠我一尊白瓷观音像,我正可投入空门。此像在文革中已破四旧,但你盛意我没有忘。

  这显然是一位幽默睿智,念旧达观的长者。

  吴显齐来信一定问到了1948年去台湾的恩师杨家骆。李清悚在信中详细作复:

  杨家骆先生在台北大学任文学院长,著作极富,学术上颇有成就,去年脑癌幸痊愈。师母去世,子女多在美国,家庭生活较寂寞。我和其姐弟六十年代后极少通信,上周其三弟给我信说,他第一次有亲笔信来。过去他的情况都是南京一中在台校友回大陆来看我时的所谈。我年长他十岁,他已七十八岁的老翁矣。

  李清悚最后写道:“此复望常通信,即祝秋祺!李清悚手启。”这是自1948年离别后,李清悚和吴显齐第一次在信里重逢,也是最后的重逢。1990年,李清悚与世长辞,享年87岁。

  终其一生,吴显齐都没能和杨家骆重新建立联系。1991年,杨家骆在台北逝世,享年80岁。两岸实现“三通”,已经是十余年后的2008年。

  2000年2月8日,80岁的吴显齐在潮州的家中安详离世。就在他去世前两个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大足石刻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1945年为乙酉年,故大足石刻考察团史称“乙酉考察团”。乙酉之年四五月间,吴显齐随考察团第一次进入大足石窟群,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完全陶醉了:“像在历史长河里泛舟旅行”(《日记》)。  (摘自《随笔》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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