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从县城坐客车回乡，邻座有个中年人，敦实，穿西装，谈笑风生，科技术语脱口而出。全车默然，听他演讲。得意处，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书名是“乡镇能人谱”，翻到某页，说：“看清楚照片，这个人是谁？”众人传阅，啧啧称奇。还有谁呢？就是他呀。书上可知，他叫健华。哦，大名鼎鼎的华哥，就是他啊。

　　书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华哥朗声说：“我运气好，全县乡镇能人上书的，经过专家和上级领导反复考核鉴定，就选了我一个！”

　　在车上时，华哥给了一张名片，欢迎我去他的“大山高科农发有限公司”做客。

　　不久学校放假，我应约前往。翻过一座山，我找到了华哥。那时，他正在鱼塘放饲料，见我来，跳起来拍手大喊：“哎哟，大学教授来了！哎哟，博士生来了！”其实，我就是一个普通中学语文教师。华哥的话，分明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的公司基地，就是这几口鱼塘了。

　　华哥这人，自小聪明伶俐。高中毕业后，自学雕刻印章成了生产队“副业户”，跑遍了赣粤闽三省边界。他是有心人，每刻印章，即留印记。迄今保存了上百本小学生作业本，里头满是密密麻麻的“业绩”。闲时，常给人看，讲故事。

　　他说，某年来到广东某县，一日，刚摆好摊子，端起茶杯，要喝茶，一辆小车“唰”地停下，车上跳下两位精壮军人，向他走来。他大吃一惊，心想，坏了，坏了，跑不了啦。“啪”的一声，军人向他立正敬礼。哎哟，原来是老首长派专车来接他，干什么呢？刻一枚闲章：“不到长城非好汉”。闲章是什么？作书作画用的。他坐专车，来到大院子前，走过三道岗哨才见到老首长。他精神振奋，“唰唰唰”，几下子就刻好了，用的是隶书，蚕头燕尾。老首长很满意，当场叫秘书奖给他人民币五元整。老首长说，小同志啊，手艺很好嘛，留下来，吃个便饭。饭桌上，老首长还给他夹菜敬酒。至今，他还万分遗憾，紧张啊，谁不紧张呢？冷汗都跑出来啦。哎哟，忘了和老首长合影留念了。

　　“分田到户”后，农村大变，农民路子活了。华哥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变化，他毅然选择暂时放弃精湛的手艺，承包了十余亩鱼塘。不几年，率先成了“万元户”。鱼塘里有种泥蛇，吃小鱼，农户损失很大。华哥的鱼塘，泥蛇几近绝迹。问诀窍，他总是笑而不答。

　　临省某地的农科所专家，竟派小车来请华哥讲课。一请、二请、三请，直到县科技局领导、镇领导、村主任陪同客人登门拜访，华哥推辞不过，应邀前往。

　　走之前，华哥请小学老师冬生用毛笔大字抄写了几十份“紧急通知”，贴遍了全镇各村。其内容大意是：为了两省人民的传统友谊，在平等互利、团结合作、不侵犯科技发明权的基础上，应临省科学家邀请，在镇村领导陪同下，健华同志前往讲课，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重大的现实意义。讲课期间，本公司一切事务概由春娣同志代理。春娣同志，就是我那族嫂。公司除族兄之外唯一一个真正的职工。

　　上课了，百十位“专家”济济一堂。华哥说，在亚热带季风气候山地丘陵地带，综合治理特殊水域空间爬行类有害冷血动物——也就是捕捉山区鱼塘中的泥蛇，是一门古老而又年轻的学问，必须认真地进行研究，进行全面而系统的“解构”。我这次来，本来已写好了讲解大纲：一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山地丘陵地带水域特征，二是爬行类有害冷血动物习性及其危害，三是综合治理措施，四是小渔网的选择与使用，五是辅助措施，六是布网的最佳角度、方位及时机，七是水位、水质、水温对布网的影响及调适，八是鱼类的聚居水域与布网的功效，九是大山高科农发有限公司的探索与实践，十是大力推广“网捕法”的重大意义等。考虑到本公司业务繁忙，我在这里就不作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讲解了。我就简单地说吧……

　　原来，只要夜晚在鱼塘两头牵一小渔网，泥蛇要过网，进了头，退不出，就会缠绕在网上。早起收网，手到擒来。

　　华哥讲的一堂课，还不到十分钟。

　　这真是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张纸。秘诀一公布，华哥就无人再请了。不过，华哥因这一特殊贡献，在名流文化传媒公司策划下，赞助了三千元，还是上了《乡镇能人谱》。

　　华哥是勇于探索的人，养鱼养得好好的，他偏偏要研究“猴头菇健美宝”“速食仙草冻”“绿色保健豆腐”等，皆不成功，亏了老本。他说要“走出山门图发展，发展事业报家乡”，就只身去了广州。传言，他现在与中山大学生物工程博士导师合作一个大型项目，前景看好。

　　也有人说，去年在深圳看到过华哥。那时，他推着三轮车叫卖客家凉茶，五毛钱一碗。远远瞧见熟人来，他快速拐入了一条小巷。车上有电喇叭，大概是忘了关，还在重复叫喊：“凉茶，凉茶，清凉解毒的客家凉茶。”听口音，乡土味浓，分明是他的录音。　　  

　　（原载《北方文学》2025年第4期，原刊责编：鲁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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