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把文字写在木片或者竹片上,零散的,未编成册,叫简牍。甘肃的简牍比谁家都多,有六万多枚,于是建成一座简牍博物馆。这些简牍,大部分来自汉朝,来自河西走廊。黄沙苍茫的河西古道,藏着汉朝的光阴片段——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真实。
一趟趟去甘肃简牍博物馆,沉浸在敦厚朴茂的汉字旋涡里。那些古老的木简竹简上,汉字的轮廓清晰,衣袂飘飘,粗犷朴实,像烈烈大漠风,扑面而来。有时候独自发呆,如果在深夜,这些泛黄的简牍是不是会忙得不可开交,用汉朝的河西方言吵吵嚷嚷,之乎者也?
你以为汉简记载的全是大事,关于人类,土壤,月亮,幻日,沙漠,雪山,战争,迁徙,瞬移,穿越等等吗?倒也不是。汉朝是一个透明的瓦罐,木简把什么样的事情都统统给塞进去,不管不顾。寄件人一股脑儿寄出,至于谁在读信,他们不在意。
“淳酸木简”告诉我们汉朝就有醇浓的好醋。醋汁不仅食用,还拿来炙药。
“饴醯酱木简”出土于敦煌马圈湾。饴,是饴糖。酱是黑豆制酱。醯很复杂,用芥汁、榆汁、青盐等调和的肉酱。这枚木简记叙了敦煌太守府史泛迁奉太守之命,给玉门候官送来了酒、黍米、白粺米、牛肉、酱、醯等食物。
“病伤寒木简”告诉后人,古代的河西走廊寒流多,人们容易得伤风头疼。大野里有各种草药,可以采来对症治疗。还有“熏蒸疗木简”,说明边塞的熏蒸疗法很普遍。酒泉出土的“药橐木简”,说明各种制好的成药也必不可少。
看似简单的记述,是古人生活的普通场景。但是你逐一读过去,会觉得内心生起一种力量感,是被感动,是被启迪。
汉武帝时,河西走廊是防御匈奴的重要之地,沿途修筑了烽火台,防御边墙,驻军把守。这些戍边士卒亦耕田,亦作战。他们非常辛苦,一边从事候望烽火、日迹天田等防务,一边还要种田放牧,自给自足。
一枚邮卒汉简:“甲渠官亭次走行,戍卒同以来转事。”单看这枚简,看不懂,好像一个叫同的邮差。幸好博物馆有详细解释:“叫同的邮递员,不是一个人,而是对所有送信人的称呼。当时的居延边塞,一大群风尘仆仆穿着麻鞋的邮卒在奔走。收发机构在登记时,不会一个个问询送件人的姓名,把这群送信件的邮卒统称为卒同。”越看越心酸。他们跋山涉水,风吹日晒,传递着信息,只落得两个字“卒同”。
“衣装橐木封简”。衣橐是一种装衣服的大口袋。我们小时候,把衣服上的口袋叫“橐橐”。现在大家都赶时髦,扔掉了土话叫衣服口袋。其实土话不是土,而是大雅。古代的居延汉朝人就这样叫着的。
汉代赴边戍守的戍卒所穿的衣服,由官府统一发放。这些衣物打包,由牛车马车拉运到边塞。长路漫漫,运送的衣物要保证不会被人半途拿走。于是,官府把衣物装进衣橐,用封简以麻绳扎紧袋口,写明物品名称数量以及所有人等信息,一站一站传递。
实际上,边塞士卒生活清苦,衣物供给并不充足。河西走廊的冬天奇冷,寒风呼啸,黄沙打在人脸上生疼。于是家人需要给边塞的亲人准备御寒衣物。装棉衣的私人衣橐也要密封袋口,加封检。这些衣物官府统一送到边塞,叫“车父衣橐”。
边塞士卒常常写家书,向家里要钱要衣物,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很可怜。读历史,越读越凄凉,越读越惶惑——平日吃苦受累,饥寒无助,战事的担惊受怕,看不到未来,凄迷苦楚。是什么让他们苦苦支撑?是使命,是来时的路。
边塞两个字渗透了寒冷,即便过了两千多年,依然寒冷彻骨。河西走廊这片古老的土地,浸透着守边人的汗水和泪水。边境安宁,是有人在呼啸的寒风里苦苦死守,无所畏惧。
有一枚弱水河畔烽燧的“借裤记木简”,字字都是边塞戍卒生活的窘迫:“敞叩头言:子惠、容君侍前,数见,元不敢众言,奈何乎!昧死言。会敞绔元敝,旦日欲使偃持,归补之。愿子惠幸哀怜,且幸藉子惠韦绔一、二日耳!不敢久留。唯赐钱非急不敢道。叩头白。”敞是一个守边戍卒,给好友子惠写信借裤子。敞的裤子破了一个洞,需要叫人拿回家缝补。其实他之前就想借裤子,但是由于当时众人在旁边,羞于启齿。现在呢,裤子破洞太大,没法穿了,只好厚着脸皮开口求借。他期望子惠帮忙,借裤子穿几天,一旦裤子缝补好了,立刻归还。
河西走廊漫长的冬天,倘若只有一条裤子,洗了不容易晒干。于是,古人用草木灰洗衣——煮饭后温热的草木灰拢一堆,把泡好的衣物捂到草木灰里,等热灰吸干水分,然后在灰里挼,一直挼干。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干净,不耽搁第二天穿。
世界容易忘记那些被亏欠的,被孤立的,被遮蔽的,被忽视的,被煎熬的,被摧残的一切苦命人。但是木简记住了他们。
一枚来自敦煌马圈湾的借粮食木简记载:“田子渊坐前,顷久不相见,闲致独劳,久客关外,起居无它,甚善。致忧之,今接人来积三日,粮食又欲乏,愿子渊留意……”
古人写信文笔多么好,又真诚,又言简意赅。古人豁达,遇事情不妨看开一点,悲喜自度,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仔细读汉简,古人其实很乐观,多么艰苦都自己消化,积极向外延展。万物的节奏,自动会向最强大的频率靠近。他们关注于自己的内心,接收到日月山河发出的频率,使得内心达到能量场平衡,提升运气。
生活在河西走廊,我已经忘记了汉朝,忘记车马慢。但是突然遇见汉朝的来信,一时有些懵:一廊木简,一廊花开,我到底是谁?谁又是汉朝的我?苍茫河西大地,留住了汉简,又留住了谁?那汗水浸透的麻鞋脚印哪儿去了?那迷途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了吗?那一封一封的家书,家人收到了吗?
文字的本质,就是为了不被忘记。木简的本质,就是留住汉字。每一粒汉字,都是老天打发到红尘的收录机——把无法再现的事物记录下来。一廊木简留下来,只是为了告诉后人:那些守边的人,留不下脚印,留不下名字,留不下一句话,但是留下了万里河山。 (摘自《美文》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