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江南》2022年第2期)
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单位的人接触过,而且你知道我不爱说话,也不张扬。他跟我接触以后,说我就是他理想中的妻子,长相漂亮,身体健康,作风正派,政治可靠。你听听,这不就是对一个干部的评价嘛。这哪像爱情。他一起床,马上就放军歌,不是打靶归来,就是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给他提意见,让他不要在家里放。他说你是不是军人,是军人,难道就不爱听军歌?我说是军人,这些歌在军列中唱,在集会上唱,在军营里唱,都没错。可是在家里放,在饭桌上,你唱嘿士兵,嘿士兵,戴好钢盔,端好钢枪,你看前面晃动的是敌人,你看老兵已经喊起杀声,这合适吗?老婆是敌人,还是儿女是敌人?他说,军人的战场在任何地方,不能让靡靡之音渗透到我们家里。你说这家不跟单位一样了吗?我有时想听听昆曲,就到书房里关上门,不一会儿,他就借送水果送牛奶来检查,搞得我感觉自己在家里好像搞特务活动似的。
林特特说着,望了望天空,又接着说,有时我随口一说我们报纸副刊某篇文章题目,他第二天就告诉我,他做梦都给我想题目呢。你不知道,他想的那些题目,能把人笑死。一篇散文题目,它不是丰碑,就是辉煌,简直就是材料语言嘛,可一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我还不能打击他。当他看到报纸出来,知道他的意见我没采纳后,心里就很不痛快。还有不少同事都脱了军装,自主择业拿着工资,不用上班,还能周游世界,我就萌生了脱军装的想法。他坚持不同意,还说,你猜我为什么喜欢你,你那身帅气的海军服,也是喜欢之一。如果我离开部队,他就离婚。一听离婚,我就火了,我说,你以为你是宝呀,现在就离。我受够了,我马上给单位写报告。我说着,大声放我最喜欢的昆曲,并立即写离婚报告。然后把报告扔到他面前,就回了自己的家。他又三天两头找我,我不开门,又到单位找我,说他错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守住底线。我们刚结婚,他带我回他家,见人就说,大学生,海军军官,长相也漂亮吧。我听了很不高兴,但也有一种自豪感。
我单身时,家里来个男人,邻居老太太都会审视我半天。遇到他后,我想他也不难看,虽然没情趣,但也安全,便答应了。没想到又过这样的日子。
我再次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我又想起了刘一炜,便笑得更加花枝乱颤了。
有那么可笑吗?人家把你当朋友,给你说知心话,你却取笑我。
不是取笑,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你的第一个丈夫刘一炜,浪漫可爱到极点。你整天说他不着调,不稳重。好,现在稳重的来了,你又嫌人家务实到了极点,不解风情。好像又有些过了。哈哈,你这是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百炼成钢了。海军大校林特特同志,比起我们整天面对着一张脸的平淡生活,你已经够幸福的了。
如果像你以为的那样也就好了。
什么意思?我马上提起了神。
前段时间,他妹妹到我家来了,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问她原来的嫂子是什么样的,他们关系挺好的吧,你哥老提她。他妹妹说,你别提了,她要不死,怕他们也要离婚的。我嫂子是我们市昆曲团唱闺门旦的,跟我哥结婚,一直两地生活,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他们团里一个唱小生的。我哥得知后,立马让我嫂子辞职,跟他随军。我嫂子不同意,我哥就找团里领导,找我嫂子娘家人,孩子那时才十岁,他说他为了孩子原谅我嫂子了。我嫂子到北京后,到部队幼儿园当了一名音乐老师。我哥不计前嫌,两人过得也不错。他们调到一起五年后,我嫂子忽然得了病,好像是抑郁症,我哥一直守在她身边。嫂子去世后,我哥一直不找对象,那时,他才四十来岁,一直供着儿子上了大学,他才想找的。他给我看你的照片时说,她娴静、稳重、优雅,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忧伤,让我就想保护她。出身书香门第,家学丰厚。名牌大学毕业,党龄二十年,军龄二十一年,政治可靠。供职部队机关报纸,业务拔尖。丈夫去世十年,我通过组织和侧面打听,从无绯闻。我与她生活在一个城市,不像我跟你嫂子长期分居,性格脆弱者,就难免抵挡不住花花草草的诱惑。
原来如此。我唏嘘不已,又笑着说,不过,他还是没有认清你身上浪漫的基底。你是闷骚。哈哈!
自从得知他前妻的情况后,我又想起他带我回家跟别人介绍我,我才感觉一下子理解了他,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史,都有自己的软肋,就尽力要求自己变得像他要求的那样:听话,守本分,不听昆曲,不穿在他眼里过分暴露的衣服。可那样就违背自己的天性呀,我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要装一时还行,要装二三十年,我还得活二三十年吧,我怕自己撑不住。
她说不下去了,我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回吧,夜深了,天也冷了。对了,刘娜给你打电话了吗?走进宿舍楼门口了,她问道。
有些联系。
她丈夫离职了。听说现在对刘娜可好了,整天接送上下班。也是,人年纪大了,才知道夫妻之情是多么的重要。不过,职务对男人来说,是春药,没了职务的男人好像一下子就气短了似的,这下,刘娜可以好好享受与爱人在一起的生活了。
寒夜中,我们异口同声地长叹一声。熄灯号响了。
他肯定要给我打电话了。林特特说着,拿起电话,果然,电话响了,林特特压着话筒说,你听听,他肯定又说,你好着吧,要睡了,我给你打个电话,没事,我就挂了。
说着,接了电话,放到语音,举到我面前,里面响起一个标准的男中音:你好着吧,要睡了,我给你打个电话,没事,我就挂了。
挂了电话,我们同时笑出声来,林特特笑着笑着,忽然流下了眼泪,在路灯下,泪珠亮晶晶的。
我脑海忽然闪现出三十年前我们在舞场跳舞的情景,当时放的是《青春圆舞曲》,那是欢快的三步舞,我、刘娜、卫洁都在笑,只有林特特,搂着她的情歌王子,却泪流满面。 (选载之十·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