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虚岁八十八,“米寿”了!除了腰腿和颈椎不好,没什么其他基础病。她自己常说,在这个年龄还能如此,主要是因为她爱喝小米粥。说实话,这个我小时候就知道,风寒湿邪、发烧感冒、上吐下泻、食积不化……似乎没什么不是一碗热热的小米粥能解决的。
一
母亲是河北唐县山里长大的,十几岁才出来。作为家中的主妇,她为全家做饭,她的口味儿决定全家的口味儿。主食里她爱吃的东西很有限:最爱小米,此外就是大米饭(最好掺上小米做“二米饭”),然后就是各种豆类:黄豆、红豆、芸豆、黑豆……你说想吃肉,人需要动物蛋白,她说:“我们山里人哪有那么多肉吃?不也身体好好的?再说,肉食者鄙,食谷者慧!五谷都是植物种子,种子是谷物的精华,越吃越聪明!”
长大了看书,看到中国传统食物中的“五谷”,才发现母亲爱吃的东西非常传统,她的说辞和不爱吃面或来自《礼记》对北狄的贬低“不粒食”;特别是我后来读了食物的全球史,了解了“哥伦布大交换”之后,大感惊讶,母亲的胃竟然是如此地道的“中国”。
中国古代人们的主食,有五谷、六谷、九谷等成说。汉代以前的“五谷”或“五种”说有分歧,但在郑玄注《周礼》言“谷宜五种”,和赵岐注《孟子》“稻、黍、稷、麦、菽”相同。稻为稻米,黍即黏黄米,稷后来也做粟指小米,麦指小麦,菽就是大豆。
二
五谷中小米的地位极高,所以很多国人喜欢小米养生,虽然并不懂得如此多道理。因为粟在《说文》中说“嘉谷实也”,而稷粟同物,就是小米,乃“五谷之长”。根据《说文》,稷的初文从禾畟声,禾乃谷穗低垂的粟的植株的象形:那个“木”字,就是一棵谷子,上面弯下一个沉甸甸的谷穗,成了木字上面那一撇。“稷”的右侧是个跪姿人形,后来字形写作“兄”。今天我们都知道“江山社稷”里的“稷”是谷神,其实主要拜祭祷祝的对象是攒穗的禾,也就是小米,而不是散穗的黍。
黍是糜子,是黄色黏小米,母亲蒸黄年糕的那个。个别不太黏的个头比小米大,脱了壳叫“黄米”。这个黍也是本土作物,河北磁山遗址前几年发现了很多糜子,是距今七八千年前的。黍不好消化,不能多吃,多出来的就可以酿酒。黍后来还向西传了,今天的哈萨克斯坦发现了四五千年前的糜子,他们日常饮用的“塔日米”,就是黄米(黍子)加奶茶。
五谷中“菽”是豆子,这是中国最早种植的,新石器晚期就有了,相当长时间是中原地区的主粮之一。《诗经·小雅·小宛》有证:“中原有菽,庶民采之。”可见已经广泛种植豆。但是豆子的叫法是在汉代以后,在此之前就是“菽”,这个字古文字形如豆的嫩芽破土,下点表根部的根瘤,本意是豆类的总称。豆子和小米是当时的重要主食,君主关心的“粮食安全”主要是这两类,战国诸子主张“重菽粟”,《孟子·尽心上》说:“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
豆子好是好,但是不好消化,吃多了不舒服,后来转为副食,今天说法是它的蛋白质不利于吸收,所以中国人要改造它。母亲总是做豆腐炖白菜,还喜欢卤水豆腐,道理她并不讲究。其实中医的逻辑是,豆子属寒性,入肾,需要被卤水点化平衡了。
尽管水稻今天已经全球化种植,但是它依然是亚洲的标志主食。母亲爱吃稻米,因为当时稀缺,水稻需要大量灌溉,燕赵中原主要还是旱作谷物。她习惯往大米里掺点小米做“二米饭”,并非是为了健康,而是她童年记忆里大米是奢侈品。
一般认为,五谷里只有“麦”是外来的。商周时期,麦就已经从西亚传入中国,证据是《左传·成公十八年》:“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说明春秋时期,麦已是中原地区比较常见的作物;不能辨识大豆和小麦成了“无慧”的标志。
三
母亲的老家唐县古属燕国,是尧帝的封地所在,附近的青虚山正是晋代葛洪隐居得道的地方。母亲在大山里长到十几岁才蹚着唐河,走出来上初中,二十几岁分配工作到了九河下梢的天津做小学老师。如今60年过去,她的饮食习惯还是燕赵之风。二十几岁就来到天津的母亲,胃的记忆,一直是童年的口味儿。
我每周末去看母亲。最近由于疫情在家运动少,我打算辟谷减肥。午饭时母亲看我不吃主食,说这怎么行?我说我在减肥戒“碳水”。母亲说:“什么歪理邪说?人活着不吃五谷怎么行?你看那‘精气神’繁体写法,仨字里前俩字都有个‘米’字,意思是不吃小米,人怎么能有精神?”我真无可反驳。母亲节前,我问妈妈要个什么礼物?她说什么也不缺,要是有时间就给她带两斤新小米。
母亲并不懂得什么食物的全球史,没读过《黄帝内经》,对养生之道毫无兴趣,她那些道理不过都是延续了童年时代老家的饮食习惯,却恰恰是“最中国”的饮食特征和养生之道。 (摘自5月10日《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