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油画家、91岁的闻立鹏一生中办过无数次画展,但将自己的画作与父亲闻一多的艺术作品一同展出,还是头一回。4月2日至7月3日,“红烛颂:闻一多、闻立鹏艺术作品展”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举行,共计展出闻一多的速写水彩、装帧设计、书法篆刻、照片信札和闻立鹏的绘画作品260余组件。从照片、信札和闻立鹏的画作与讲述中,人们会看到“父亲闻一多”的形象,并惊讶地发现:最刚烈的勇士,原来有一副最柔软的心肠。
家 书
这一星期内,可真难为了我!在家里做老爷,又做太太,做父亲,还要做母亲。小弟闭口不言,只时来我身边亲亲,大妹就毫不客气,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里就发脾气,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会说罢了……你不晓得男人做起母亲来,比女人的心还要软。
1937年7月15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一周后,闻一多在给妻子高孝贞的信中如此感叹。半个月前,高孝贞带着长子闻立鹤、次子闻立雕回湖北老家省亲,闻一多同三个更年幼的孩子留在北平清华园的家中。信里的“小弟”,就是闻一多的三子闻立鹏。
平静生活被侵略者的炮火打碎。三天后,闻一多带着儿女和女佣赵妈匆匆南下逃难,一路颇多狼狈。时年六岁的闻立鹏还不很理解大人们的紧张,留存进记忆深处的画面,是他们逃到南京后,坐船去武汉,“看到了大轮船”。
在武汉,闻一多与家人团聚没多久,就于同年10月,独自离家,前往长沙,担任西南联大的前身——长沙临时大学的教授。此后,近一年时间,他与妻子儿女分隔两地,只能借一封封家书倾诉思念。
1937年10月23日,闻一多在深夜抵达长沙,当即给妻子写信,对家里的五个孩子一一关心。10月26日,他又给妻子写信,抱怨自己出门快一周仍没收到家信。11月2日,发出新一封信前,他收到妻子和长子的信,还有幼子闻立鹏和大女儿闻名的画,十分喜欢。给妻子回信:
你们都不会写信,真把我急死了。你看我几次回信是如何写的。家中的一切事,不管大小,或是你们心里想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愈详细愈好。
又专门给10岁的闻立鹤、9岁的闻立雕单独写信。日后成为画家的闻立鹏,早记不清年幼时在给父亲的信里画过什么,他笑着说,“六七岁的小孩会画什么?胡涂乱抹吧。”但这幼童的“胡涂乱抹”正是闻一多一再急切索要、倍加珍惜的。
闻一多是那种不轻易否定孩子的父亲。他极关心子女的健康和学业,时常询问子女读书的情况,虽然一直忧心次子功课不好,却又特地在给妻子的信里强调:“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绝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对鹏儿名女,亦当如此。”
“他是个慈父,脾气好,几乎从不对我们发脾气。不是那种严肃、权威,老古董似的父亲。”闻立鹏说。
1938年2月,战争逼近湖南,长沙临大再迁昆明,闻一多参加由近300名学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徒步前往昆明。出发前,他在家书中提及上回离家时与儿女们道别的情形:
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他们第二天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一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40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
从年少读到老,每次读这封信,闻立鹏都会心头泛酸。他记不得在睡梦里被父亲叫醒的画面,所幸有家书,定格这被年幼的小儿女忽略的深情,封存一个父亲对孩子永久的爱意。
背 影
1938年8月底,闻一多终于设法将家人接至昆明(见左图,全家在昆明,左一为三子闻立鹏)。此后,他们一家在昆明住了八年。
“印象最深的画面,是父亲的背影。”闻立鹏说,“那时条件困难,一间屋子既是我父亲的书房、会客室,又挤着我和妹妹的床,还有我父母的床。有时我夜里醒来,就看见父亲披着衣服、弓着背,坐在桌前刻章。”
1944年,闻一多开始挂牌治印。 授课、著书、开会、演说,投身民主运动,为养家糊口治印刻章……
闻一多会郑重对待年幼儿女的书信,也会郑重倾听孩子们的意见。有一回,小女儿闻惠羽在家里闹脾气,被闹得心烦、无法工作的闻一多一反常态地打了女儿两下,结果被儿子闻立雕质问:“你平时天天在外面讲民主,怎么在家里动手打人!这叫什么民主?”
“今天是我不对。”闻一多向儿女承认错误,“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对待你们的孩子。”
常有人问闻一多的子女,闻一多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其实他没有所谓的教育过我。”闻立鹏说。在闻立鹏的印象里,父亲也不曾对他们兄妹提过多少要求和期望。
父 子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宣告结束,师生分批返回平津。机票紧张,闻立鹏与二哥闻立雕先行飞往重庆,在那里等待与家人会合,再一同返北平。1946年6月29日,闻一多在百忙之中给两个儿子写信,信尾说:
我这几天特别忙,一半也是要把应办的事早些办完,以便早些动身。小弟的皮鞋买了没有?如未买,应早买,因为北平更贵。
忙碌中的父亲,一如既往地细致,连这样小的事也牵挂在心。没人料到,这会是闻一多的最后一封家书。半个月后,7月15日,闻一多在回家途中遭国民党特务杀害。
回北平后,闻立鹏不愿留在四中,1947年,背着母亲打好的行装,前往晋冀鲁豫解放区,进入北方大学美术系学习。闻一多生前非常向往解放区,曾说过将来要把孩子们都送那边学习。“大家对我的另眼相待,包含着很深刻的感情,使我觉得身为‘闻一多儿子’这件事情,有着更重的分量。”
从年轻时拿起画笔开始,闻立鹏就想画自己的父亲。30余年后,他才终于在1979年完成了关于闻一多的经典作品《红烛颂》(见右图)。1978年构思这幅画时,闻立鹏的年纪正好到了父亲辞世时的47岁。要如何形容闻一多的人格呢?闻立鹏提起朱自清的那句话:“闻先生真是一团火。” (摘自6月17日《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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