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呈现了作者对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经验的探索与总结。书中观察与讨论的对象涵盖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和理论评论等门类,既有对具体作品的细致分析,亦有对文学流派的理论探讨;既有对名家的品评,也有对新人的议论。该书力求贴近创作实际,在准确分析创作经验的同时,客观指出缺憾与不足。书中关于现实主义的新变、时代精神与当代作家创作的关联等方面的探讨,具有锐气和新意。
现实主义文学,是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文坛的主流。加强现实题材创作的提倡,再次凸显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性。
现实主义文学,应包含两个层面,即现实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这是互相关联又有分别的两个层面。
现实主义精神,我理解,它首先是一种真实性,一种对现实的忠实、客观的观照和把握。所谓忠实和客观,不仅是指对现实的外表,更是对其内涵、意义和本质的领会与依循。现实主义精神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是文学的哲学。而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按照生活的本来样貌来表现生活、塑造人物的一种写作手法,它强调细节的真实和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形而下的技巧,是操作和应用层面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必定是现实主义精神指引下、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创造的。但是,现实主义精神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不存在孰主孰次、孰轻孰重的问题,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是现实主义精神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融合无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就是现实主义经典理论家所说的不应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不应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
现实主义精神作为一种文学哲学,它不独存在于现实主义作品中,它还可能存在于非现实主义(如浪漫主义)的作品中。茅盾就认为盘古开天、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等中国远古神话就内含着一种“神话的现实主义”,因为这些神话不承认宇宙间有全能的主宰,而确认人是宇宙间的主宰,是一种现实的真实反映。这些神话正是《诗经》等初期文学所表现的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的渊源。
现实主义文学,首先要求作家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养成。缺乏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家,创作不出现实主义的作品;现实主义精神不充分的作家,作品的现实主义自然是虚弱的。现实主义精神,既是一种视野,也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勇气。
现实主义的真实性,不是对生活真实的简单的复写和再现。首先,复写和完全再现生活真实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作家萨特曾详细论述过写作对现实与人生的“介入”性质。“介入”文学可以是一种现实主义文学或具有现实主义文学品格,但萨特对现实主义评价不高甚至不予认同,他认为,现实主义由于相信能够对现实作出公正的描绘因而是一种谬误。因为现实不可能被公正地描绘——既然连知觉本身都是不公正的,既然只要人们叫出对象的名字,对象就已经被改变(萨特认为,语言也是一种行动方式,当一个人的行为被人评论后,他就不得不面临着两种抉择:或者固执地继续这一行为,明知故犯;或者放弃。对象“失去了自己的无邪性质”,这两种情况都是一种改变)。其实,萨特所说的只是一种关于现实主义的理解,这种理解将现实主义等同于对现实的刻板的复印和摹写。其次,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是一种建立于生活真实基础上的艺术真实,是经过了典型化的处理从而更抵达生活本质的真实。
当下现实题材创作的误区,许多正是因为对真实性的误解。在关于当下农村生活的创作中,这一问题尤其明显。在一些作家的笔下,中国当下农村尽是田园荒芜,老弱病残,一片凄凉,作品的基调是悲愁、哀叹、绝望乃至愤怒。不能说其中没有作者的耳闻目睹的真实,也不能说作者没有写出细节的真实,但也仅此而已。在这些作品中,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人物塑造,都没有让人看到典型化处理的努力。现实主义固然要写真实,要摒弃瞒和骗,然而现实主义的真实不是表面的、片面的真实,而是本质的、完整的真实。现实主义对真实的现象要知其然还应探索其所以然。中国当下农村的变迁,具有深刻的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中国正在从事的现代化建设,导致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镇的转移,这是世界范围内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发展趋势。当作家描写当下农村的种种阵痛和弊端时,只有结合这一时代背景和发展趋势进行思考,才能客观地、不失偏颇地描写出真实的当下农村的生活。
当下现实主义创作的另一个误区,是作家对典型人物的塑造没有提到应有的重视高度。新世纪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十分稀缺性格鲜明、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淡化故事、淡化情节、淡化人物,或许可以成为其他流派的创作方法,然而,现实主义文学对此应该警惕,应该与之保持距离。
实际上,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现实主义,后时代的现实主义文学,总是在继承前时代同流派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同时借鉴吸收历史的和当代的一切文学流派的经验和技巧,形成现实主义的崭新风貌。不断发展,与时俱进,这是现实主义文学永葆青春和蓬勃生命力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