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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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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大师,一帧合影
·戴 平·

  朱光潜:读书要慎加选择

  1981年秋天到1982年暑假,我受教育部和上海戏剧学院委派,到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进修美学,有幸成为朱光潜先生的最后一名入室弟子。

  在北大进修时,我在北京也有个“家”,星期天和节假日,常到三里河南沙沟姑父茅以升家小住。在那间温馨的小书房里,我代他回复各种信件,并伴他谈心。他安排我晚上住在他的书房里,那张访问苏联后带回来的三人沙发,只要把坐垫翻个身,就是一张床,可以睡两个人。每次他总要看着保姆把床铺好,还亲手摸摸有没有放枕头,才进自己的卧室休息。

  有一次,我向姑父汇报已经拜访过北大朱光潜先生和宗白华先生了,他们都对我非常客气,但我不敢多去打扰。姑父说,这两位都是他的好朋友。宗白华是他在南京上江南中等商业学堂时要好的同学,宗白华的父亲宗嘉禄先生教过他地理课。朱光潜和姑父在全国政协开会时总能碰到,1974年周总理组织他们去视察成昆铁路,在火车上,两人同住在一间软卧车厢,晤谈甚欢。姑父还感慨地说,他和朱、宗虽然同住在北京城,却有多年未见面了,嘱我代表他去看看他们。

  1981年秋冬,朱先生家的住房正在大修,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带着近代第一部社会科学著作——维柯《新科学》的译稿校样,到北大图书馆教师阅览室校对。中午,他拄着拐杖回家,我怕他滑跤,常常扶他下楼。我告诉他,我是从上海来北大哲学系进修美学的,前两天到他家拜访过,又自我介绍是茅以升的侄女,茅老让我代致问候。他说:“我是西语系的。不过,哲学系认我。”他欢迎我去他家坐坐。

  我曾向他请教有关美学中的一些问题,老人尽管年事已高,但回答却鞭辟入里,言简意赅。朱光潜先生还教导我:“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读书要慎加选择。”他认为,读书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

  宗白华:晚年生活甘于淡泊

  北大当时教授是不退休的。宗先生已85岁了,但精神很好,天冷总是一身中式的棉袄棉裤。平时常到湖畔散步,还亲自到系办公室取报纸和信件,来回足足有三里路。手上提着一个网兜,里面除了报纸、杂志、信件,还有顺路买的黄瓜、“心里美”萝卜和面条等,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拐杖。眼前这样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步履有些蹒跚的老人,却曾是中国近现代新文化运动的激情诗人和旗手。

  宗白华喜爱散步,尤其喜爱漫步于山石湖畔和文物古迹之林。随着清丽飘逸的《美学散步》问世,这位美学大师作为散步者的形象更活灵活现了。

  宗先生晚年的生活甘于淡泊。老保姆一年前病故了,靠他80岁的瘦弱的夫人操持家务,邻居们帮他们带点菜。儿子平时在城里,一两个星期才能来看老人一次。我因为是他的发小茅以升的侄女,他夫人对我的造访和求教,总是很欢迎的。宗先生住的是公寓楼两居室,家具和装修都非常简朴。但你走进那间兼卧室的书房,和近乎清苦的物质生活相反,却是名副其实的琳琅满目、价值连城。墙上挂着中西名画的真迹,桌上、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孤本书籍、文物和古代石雕。他指着一尊菩萨的石雕头像对我说:“你细细看,多美啊!”“我上课就捧一个佛像去,可以讲两节课。”

  墙上有幅静物画。一次,我同宗先生聊起静物。他说:“静物不过是把情感贯入很简单的小东西上;其实,中国早有这种传统和潮流,宋人小品,一只小虫、小鸡,趣味无穷,这发端于陶渊明把自己融入自然的精神,不是写人、写事,而是写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自然物,在小品、小物、小虫上寄托情深。”

  在这里,我有幸聆听他分析中外艺术作品的精髓,解答我各种各样的提问。有一次,他问我:“你黄山去过吗?”我说还没有去过。他叮嘱我:“黄山一定要去。没有去过黄山的人,就不会懂得中国画。”我几次劝他写点回忆录,他总是说:“我的一生很平淡,没有什么值得写的。”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1982年暑假,我在北大的进修快结束了,突然萌发了让宗先生和姑父会面叙旧的想法。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宗先生。他马上说:“好,你带我去,我可以坐公共汽车进城。”姑父知道后说:“怎么能让宗白华来看我呢?不方便。还是我去北大吧,我有车,顺便看看朱光潜先生。”我把姑父的打算传递给了宗先生,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张大了嘴连连说:“好,好!”听说他之后曾一连几天,拄着拐杖踱到北大的正门口,坐在石狮子旁,等候姑父汽车的到来。真是一位可爱的老人!

  1982年7月7日下午3时,天气酷热,我和大表姐茅于美一起陪同姑父来到北大。宗先生那间凌乱的书房显然打扫过,干净整齐多了,茶几上也放满了橘子水、糖果和卷烟。我见宗先生头上涂着红药水,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告诉我,一早起来,想把房间打扫干净,爬到一张凳子上擦窗子,一不小心,撞破了头。

  姑父进了门,两人紧紧地握手,互相端详着,几十年不见面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姑父送上两盒云南沱茶给宗先生。又问:“老师(宗先生的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抗战时期,在内地。”宗先生喃喃地说。姑父流露出无限惆怅的神情说:“啊!40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他们还关切地询问了对方的身体,又谈起了各自的儿孙,最后谈到述著。宗先生说:“去年出了一本《美学散步》,明年可以出一本译文集子,《三叶集》准备重版,都是些旧作,由别人帮我整理的。这几年已不写什么了。”

  姑父说:“我倒还要写一些应景文章、回忆文章。”宗老说:“你和我不同,你是忙人。不过,我早知道你‘改行’当文学家了。”宗老所说的“改行当文学家”,指的是姑父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写《桥话》等一批有影响的科普文章,受到毛主席的表扬,说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桥话》都读了,不但是科学家,还是文学家。这时,宗夫人在隔壁房间里,从一只老式藤篮里装着的一堆衣服下面,摸出一本精装本的《美学散步》。宗先生用他那支特别粗大的老式钢笔在扉页上题了字,开头就是“唐臣”两字,这是我姑父的字,对外早已不用了,但儿时的友情,对宗老来说,至今仍铭刻于心,这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啊!

  姑父邀宗先生坐他的车,一起到燕南园朱先生家里去。宗、朱二先生虽然同住在北大校园内,但相距甚远,也难得见面。朱先生见到姑父和宗先生,连声说:“稀客,稀客到了!”三位老人在客厅里愉快地交谈起来,并合了一张影(见图,左起:朱光潜、茅以升、宗白华)。

  回家路上,姑父很累了,但很高兴,说:“亏得你牵线搭桥,不然我们三个老的,这辈子可能见不到了呢!”1986年3月6日,朱光潜在北京病逝,终年89岁。过了9个月,宗先生也去世了,享年90岁。

  在朱、宗两位大师逝世后,姑父曾给我来过一信,谈起这次难忘的会见。如今,姑父也已作古30多年。三位老学者见面的情景,只剩下了这张照片,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摘自7月3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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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屠岸先生
作家文摘忆文10三位大师,一帧合影 2022-07-05 2 2022年07月05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