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钟山》2022年第3期)
无论是前妻王姝还是现任林蓓,我都无感了,相信她们对我也一样。我现在的家,就像一个开放的码头,为着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王姝退休后常带女儿过来,她鼓励我收藏,不是欣赏它们独有的文化价值,而是为着我们的女儿着想,说这是软黄金,能作女儿的传家宝。这话对自甘放弃生育后代的林蓓来讲,字字诛心,所以林蓓喜欢挥霍钱财,反正无人继承。
挂断林蓓的电话,我没心情去寻杀猪菜馆了,想着旅馆斜对面有一家砂锅豆腐店,随便对付一口算了。
依兰晚秋的风儿与哈尔滨一样,由润而滑的丝绸感,蜕变为凉而硬的金属感了。没有都市高楼的层层阻隔,风儿更自由也更凌厉,吹得人睫毛忽闪。小城依山傍水,草木气息浓,汽车尾气少,空气清冽干净,让人神清气爽。我进了小店,点了一个排骨豆腐砂锅,两张葱油饼,全部消灭掉,只觉身体动力无穷,很想出去撒撒野。刚好有食客在讲巴兰河,说这段去那儿看五花山的人不少,我便想去巴兰河景区转转。
主意已定,我赶紧回去退房,驾车奔向巴兰河。
依兰旅游公路有三十多公里长。中秋和国庆将近,正是游客青黄不接的时节,往来车辆极少。夏候鸟大都迁徙了,偶尔从草丛飞起的一两只禽鸟,也都飞不高。它们有的是因出生晚,体力不行,难以展翅高飞,有的则是因伤或衰老得飞不动了,还在北地苦熬。命好的在落雪前挣扎着南飞,或是被候鸟保护站收留,命差的就葬身于寒流,那丝绸般的羽翼就此在天空消失。当我放慢车速,贪婪地呼吸着山野清风的时候,一只成年苍鹭忽然从水边半青半黄的草中拔头而起,它栽楞着翅膀,飘飘摇摇地跟着我的车子飞翔,随时随地要栽倒在地的模样,一看就是受了伤。
我最不喜欢的鸟儿就是苍鹭了,不是因为它嘴长脖长、细脚伶仃,一副刻薄相,而是因为母亲常把我跟它类比。苍鹭捕食时会像岩石一样,待在一个地方久久不动,静待猎物,所以当地人也叫它长脖老等。它不挑食,撞上什么就吃什么。母亲说我在婚姻上就是个长脖老等,不知道四处寻觅好姑娘,傻呵呵地撞上王姝就娶了王姝,撞上林蓓就娶了林蓓。所以每次路遇苍鹭,我都会加快车速掠过,仿佛是甩掉了母亲的嘲笑。
我到巴兰河景区时是午后三时,太阳已向西了。在一座挂着红灯笼的山庄停下车,我跟庄主说想租个橡皮艇漂流巴兰河,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他瞪着我说:“兄弟这是啥时候啊,都快下霜了,还上水里整啥浪漫!”
我说那你还守着这山庄干吗?
他又瞪了我一眼,说:“收秋啊。”
我以为他在附近种植了庄稼,再交流才明白,这两年因疫情,山庄一关再关,游客锐减,生意难做,就巴望着中秋和国庆假日时,来看五花山的人带来个小高潮,收个游客的秋。我问他这两个节日的客房预订情况好吗,庄主害了牙痛似地抽着嘴角说不咋样,预订中秋节的只有四间房,还都是普通间。国庆节的稍好一些,两个小套房都订出去了,普通间也有五间。他说要是搁前些年,这儿的客房闲的时候少,可现在整座山庄,只有五个客人。三个年轻的是来拍五花山的摄影爱好者,一对老夫妻是银婚旅行,他们消费都不高,实在没啥赚头,勉强维持员工开支。
我好说歹说,庄主就是不肯租橡皮艇给我,说早过了漂流季了,今年水又大,后天就是中秋节了,万一我有个闪失,他们踩了假日游安全的地雷,那可就遭殃了。他建议我住下,可以出去转转山,看看奇峰异石。他说当年跟宋徽宗发配到依兰的九个侍女,因不堪金兵凌辱,在巴兰河投水而亡,魂灵化作秀丽的山峰,离这儿不远,日落前可探寻一下。有人说男人看了这九女神峰,会交桃花运呢。
我没有好气地说:“交桃花运的男人哪个不被桃花水淹死!”
庄主哈哈笑着拍着我肩膀说:“兄弟这是蹚过桃花水受过伤哇。”
见我对九女神峰不动心,庄主又说这附近还有蘑菇,可挎个篮子采山,用自己采来的蘑菇,去厨房做个鲜蘑炒白菜片,再弄个清炖细鳞鱼,来上一壶老酒,这个夜晚就是仙女来陪,咱都不干!
巴兰河景区的山庄还有不少,可是日色渐暮,我还想趁亮出去转转,再说庄主是个有趣的人,所以不想再寻别处,先办了入住。
我肩挎背囊出门的时候,庄主嘱咐我注意野兽,天黑了就回来,别往密林中走,万一碰见黑熊,这家伙冬眠前正要储存能量,我这么大块的优质蛋白,它是不会放过的。
秋风是大自然的调色师,巴兰河两岸的山峦和原野,被它点染成了花园。杨树的叶子黄了,但它黄得参差,土黄、鹅黄都有,不像白桦树跟个富翁似的,披挂着满树金币似的金黄叶片。柳树叶子的颜色最丰富了,半青半黄的有,半红半粉的也有。最红的要数柞树了,它那蝙蝠似的叶片油红油红的,像上了蜡。落叶松的松针就两种色,落地的是深褐色的,还在树上的是浅黄色的。只要一阵风吹过,你看林间吧,简直是天女散花,斑斓的秋叶满天飞。但这样的绚丽,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因为秋叶终归飘零,褪掉颜色,成为腐殖土的一部分。我踩着林地厚厚的落叶,感觉是踏着油彩前行,脚下流光溢彩的。
庄主诳我,这时节哪还有蘑菇啊,我不止一次以为发现了榛蘑,可凑近一看,总是落叶,榛蘑和落叶在长相上酷似。兜兜转转了一小时,只找到几个半干的桦树蘑。我爬到半山坡时,太阳开始下沉了,夕阳仿佛一个气韵饱满的歌者,一旦它开嗓,晚霞就缕缕飘出了。我掏出望远镜回望山庄,想看看沐浴着夕阳的它,是否成了金殿,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条船。
这条船停泊在山庄东侧的一棵大杨树旁,面向巴兰河。船是木船,不是那种为游人预备的橡皮艇,也许是山庄员工用来捕鱼的?要知道住进这里的游人,谁不渴望灶上的河鲜呢。这条黑黢黢的船,在我眼里比任何一道晚霞都绚丽,再次点燃了我漂流巴兰河的热望,而我有数的几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阳落了山,避开庄主和游人,悄悄推船入水,来一个月夜的漂流,独享一条河,听水声、风声和落叶声,该多享受啊。
锁定了船的方位,我不再登山,而是席地而坐,目送夕阳。秋天的太阳落得就像疾驰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刻钟左右,大半个身子沉下去了,再七八分钟,夕阳完全不见了,它在最后时刻留下了对天空的热吻,玫红与金黄的晚霞弥漫在西边天。但这是黑夜最觊觎的吻,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吞噬。 (选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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